这一日,吴天的伤势已好转许多,虽然仍觉浑身乏力,却也能下地行走,做点洗衣摘菜的小事。
宋大北正在院门前玩,见吴天行走如常,只道他早已痊愈,吵着要他来陪自己挖地上沙土。吴天在院中洗菜,听宋大北叫喊时正好将盆中最后一片菜叶洗净,放下水盆便要走去陪宋大北玩,转念心想:“我此刻是废人一个,武功不能练,重活不能干,连一桶水也提不起来,若是一天到晚只知道玩,那是自暴自弃,成为大家累赘。”不理会宋大北,起身想去找点别的事情做。宋大北见吴天不过来玩,将手中挖地用的牌尺一摔,大声叫骂。
王雪在院中站桩,她站了半个时辰,双腿已有些酸软,被宋大北一吵,心里只觉烦躁,扯着嗓子吼道:“宋大北你小子闭嘴!”她从未对宋大北大声喊叫过,这时突然一喊,吓得宋大北一怔。宋大北呆了呆,哇的哭了出来,胡言乱语的骂道:“你们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枉我将你当做入室弟子,传你武功,还传你‘和尚撞钟’……我这做师父的还要被弟子数落……”
这几句胡话只听得王雪哭笑不得,转头对吴天嚷道:“你快去陪宋大北玩,别让他来烦我。”吴天伤病不愈,不免处处多疑,心想:“好你王雪,我受伤之前跟你亲如姐弟,现下我没了武功,你却将我当作仆役使唤,你让我去和宋大北玩,岂非将我当作和他一路的酒囊饭袋?”假装听不见王雪叫喊,起身走到旁边的枣树下,要摘一点枣来吃。王雪见吴天铁青着脸不理自己,心头微觉诧异,叫道:“姓吴的,听没听见姐姐叫你呢?”吴天心想:“听你语气,还真的是将我当做仆役了!”回头大吼道:“你爹爹我不受人摆布,你这狼心狗肺的蠢丫头,你想玩自己去玩!”王雪大怒,挥起拳头便要向吴天打去,脚步一动,终于忍住,怔怔的看着吴天,心想:“你怎么这样同我讲话?”
吴天见王雪不再说话,拎着木盆便去摘枣,但他身子使不出半点力气,适才洗菜摘菜已是尽了最大努力,此时左手将木盆挟在腋下倒还容易,右手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明明见一颗大红枣便在自己头顶不到一尺处,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只急得他眉头直皱,越想越觉委屈,眼眶一红,双泪缓缓落下,放下木盆坐在树下擦眼泪。
王雪见吴天这副模样,胸口一酸,怒气登时消散,走过去在吴天身旁坐下,伸出胳膊将吴天搂在怀里,轻声道:“吴天,别跟姐发火,你不想陪宋大北玩,便由着他自己闹去,我们又不欠他什么,不必成天到晚哄他。”
宋大北又哭叫了一会,见无人过来哄劝自己,只得止住哭,拿起在门前捡到牌尺敲石头玩。
吴天轻声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刘师兄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武功没了便没了,百年以后有什么谁强谁弱,还不都是过眼云烟?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自暴自弃?’”王雪说道:“师兄说的不错呀!”吴天撅嘴叫道:“你没见师兄梦中看我时的眼神和他说话的语气,他眼中全是冷笑,说话声音不阴不阳的,显是再说反话讥讽我呢。我是个废人,活着只能拖累你们,倒不如死了干脆。”王雪急道:“你千万别这样说,咱们自家兄弟同生共死,说什么谁拖累谁岂不太见外了吗?”吴天惨然一笑,不接王雪这句话。
王雪心想:“吴天你面上看着随和,不想性子却如此强悍倔强。”偏头思索一会,说道:“吴天,姐姐给你说一件事情。”吴天也不转头看向王雪,只轻轻嗯了一声。
王雪说道:“我去年返乡时路过云雷镇,见到高云雷大侠的后人了。”吴天自己失了武功,也不关心旁人武功如何,听王雪提及高云雷,只随口说道:“高云雷的名头倒是挺响亮,那是因为他义薄云天舍生为民,讲到真实武功,高云雷未必便能胜过刘师兄,他的后人武功只怕也不比你、不比张冠华强。”王雪说道:“他的后人名叫高震天,这个高震天没练过几天功夫,武功自然不比我们强了。”吴天微微一奇,第一个想法便是高震天与自己同命相连,受了重伤致残,以致他终生不能习武,问道:“高震天是怎生伤的?”王雪说道:“他不是受伤,是自小体弱多病,永远也练不成像样的功夫,加之他爹爹每日冷嘲热讽,是以他干脆弃了武功。我离开云雷镇那天,听说高震天在筹备开办武馆之事,想来他的武馆现下已是生意兴隆了。”
吴天听王雪说的第一句话,只觉这个高震天心思冷静,做了合理之事,又听得王雪的第二句话,当真是如堕五里雾中,叫道:“胡说八道,高震天没练过武功,又如何能开武馆教徒弟?”王雪微笑道:“谁说不会武功之人便不能教徒弟了?高震天醉心武学,虽然练不成高手,但他用了毕生之力遍读古今所有武书,人世间已有的武功和克解之法他烂熟于胸,弟子们不论想学习什么功夫他都能以口传授,只是无法向弟子们推演。”吴天默然不语。王雪又道:“真正爱武、懂武之人,未必便是武学高手,高震天身子瘦弱练不成大侠,但却可以用别的办法相助旁人成为大侠,如此说来高震天也是一副侠义情怀。他爹爹武功与否姑且不论,他心怀家国天下,不也是侠义情怀吗?吴天你又干嘛要心胸狭窄的计较自己的身子呢?向勃山远那样的江湖败类武功倒是极高,可他的品行为人却连宋大北也比不过,那又有何用?”
吴天低声道:“我昨夜做的那个梦太可怕了,若是被别人嘲弄那还好说,被刘师兄讥笑的感觉可实在不好受。”王雪笑道:“刘师兄在你梦里劝你快快好起来,别再自暴自弃,这是好言相劝,又哪里是讥笑了?分明是你自己生了心病在多疑呢!我们大伙那么关心你,你可千万别让我们寒心啊。”
吴天昂起头,一时只觉王雪这番话实在是医愈心病的良药,武功放在坏人身上是杀人利器,放在好人身上是救人良药,只要一心为善,那便是英雄侠士,又何须在乎武功高下,何况无法亲身习武,还可以向高震天那样另辟蹊径,在脑海中学成武艺,更何况自己又不是孤身一人,身旁还有刘岳、步子怡、李浩等人相陪。
刘岳这时正巧从屋内走出,吴天起身说道:“师兄你昨晚教训的是,武功没了便没了,百年以后什么谁强谁弱,不过是过眼云烟,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自暴自弃?”刘岳登时错愕,心想:“我昨夜何时劝过你这句话,怎的我全不记得?”他知吴天说话办事一向令人费解,当下也不细问,含含糊糊的应了几声“是”。王雪站在一旁,只是看着刘岳和吴天微笑,心道:“真是对有趣的师兄弟。”
吴天得王雪几句劝解,心头轻松大半,起身叫道:“宋大北,我来陪你玩啦!”走到宋大北身旁,说道:“你的小锹给我一个。”宋大北这时已在院门前刨出一道小坑,弄得浑身是土,说道:“我没有铁锹,只捡到一个牌尺形状的小铁片来掘土,我们来玩点别的罢。”举起铁片便要丢弃。
刘岳眼力极好,站在院中便将院门前的吴天和宋大北看的清楚,见宋大北高举铁片,脸上忽然变色,叫道:“慢着!”飞步赶了过去,抓着宋大北的手厉声喝道:“这令牌是哪里来的?”宋大北猛然一惊,叫道:“你撒手!”他用力挣扎,但刘岳手如钢钳,哪里挣脱得了,不由得大声呼痛,竟然还掉出了眼泪。刘岳又问了一遍:“这令牌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宋大北头脑糊涂,刘岳越是焦急,他反而越说不出话来,只瞪着双眼看刘岳。
王雪急忙走过来叫道:“师兄你这是干嘛,都吓坏他了。”
刘岳从宋大北手中夺过那枚铁片,迎着日头细细查看。王雪吴天见那铁片呈五角形状,通体金黄,显是纯金打造,到了市场上少说也能兑出几十两碎银,这分明是巧匠打磨出的令牌符节之类的信物,又哪里是寻常铁片?
吴天问道:“大北,你哪里来的这铁片?”宋大北指着身后小木门说道:“我在门栓上偷的,我以后再也不偷了。”他见众人神色严肃,只道是自己又做了错事,于是将从门栓上拿下来的令牌说成是“偷”,但刘岳王雪一听便知是有人将这牌子挂在门上,等着院主人来取。
王雪对宋大北道:“没事了,大北,你先到别处玩去。”
宋大北起身去拉吴天,要吴天陪自己到院外的树林玩。吴天见刘岳神色凛然,知这令牌有不寻常的来历,当下不肯走开,冷冷的道:“你自己去玩。”宋大北见众人神色有异,便不敢哭闹,说道:“这次我听你的,下次你可得听我的话,让我传你‘和尚撞钟’。”吴天心想:“我浑身使不出力,已是废人一个,现下我唯一能修练的招式怕是也只有‘和尚撞钟’了。”当下苦笑道:“好,好,定要找个时候向宋师父讨教。”宋大北乐不自已,欢天喜地的走开了。
王雪见宋大北走远,压低声音问道:“师兄,这是个什么玩意?”刘岳说道:“你随你妈妈走江湖的那几年,可听说过西域的大拿山?”王雪一怔,说道:“听说过,据说是一座十分险峻荒凉、遍地奇珍异兽的怪山,山上住着一位仙风道骨般的老人,是武学的泰山北斗,他每隔十年便要来中原一次开办武学大会,向我中原的武者传授武功。”吴天是第一次听到“西域大拿山”这名头,听完王雪之言,忍不住嘿嘿一笑,说道:“勃子镇西街有一家卖煎饼果子的小店,店老板名叫郭大拿,他家店的匾额上也写着‘大拿山’三字,我初时听到这三字,还以为是西域人也吃上了煎饼果子。”王雪嘻嘻笑了起来,问道:“这牌子和西域大拿山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山上的那个老前辈看上我们了,要传授我们功夫?”刘岳喟然道:“他确是想要传你们武功,至于我,他是要一心置于死地的。”
王雪吴天一听,登时转喜为惊,齐道:“这是为何?”吴天又追问一句:“你去西域买煎饼果子忘了给钱吗?”刘岳说道:“西域大拿山上居住的听说是个画中神仙一般的老人,他每隔十年来中土一次,每次会邀请一个他看得起的门派相互钻研武艺。这枚令牌便是请柬,收到请柬的门派会在数天之后后等来这个老人。”王雪奇道:“大家都是爱武之人,彼此切磋钻研武功岂不甚好?他干嘛要置你于死地?”刘岳说道:“既然同是爱武之人,又是生平难得见上一面,见面之后自然是要以武会友的来比试切磋一番,可这个西域老人性情古怪,每当和门派掌门人考较武艺时,他便当真向下重手,结果往往是将门中掌教活活打死。至于门下弟子,他倒是以礼相待,非但不下狠手,反而容让有加,将自己的得意武功传授一二。是以近几十年来,每有哪个门派收到令牌,掌门人便知是大祸临身;门派的寻常弟子有的见师父命不久矣是当真发愁,有的却是面上装作忧愁,实则却是大喜,能得西域大拿山传授武艺,那便终生受用不尽。”说着将手中的纯金令牌轻轻一晃,说道:“这个西域大拿山每十年才来中原一次,每次也只发出一枚请柬,他也真瞧得起我,江湖上那么多名门大派都收不到请柬,偏偏我却收到,我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发愁。”
这一番话只说的王雪和吴天目瞪口呆。王雪说道:“师兄你是哈巴门的掌教,现下这枚令牌在院门前现出,那这个西域怪人自是要下狠手伤你,这可如何是好啊?”吴天接口道:“那还不容易,那个西域人是孤身前来,我们这边却有王雪你和李浩,还有冠华和步子怡多人,到时咱们大伙齐上,看看是谁打死谁?”王雪刘岳听吴天说的有趣,不禁一笑,二人同时又想:“这西域大拿山每来中原一次便要重伤一位门派掌教,可见他来中原不但是要钻研我中原功夫,还要在我中原高手面前扬名立威。我哈巴门不敢依江湖规矩同他一对一的比划已是十分抬不起头之事,竟然还要恃着人多去挑他独自一人,这若是传扬出去,哈巴门岂不遭天下人耻笑唾骂?”其时世人将武林名声和江湖规矩看的极重,刘岳和王雪的这番担忧却也不是小事。吴天见二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于是又说道:“再说了,讲到真实武功,他也未必便胜过师兄。”王雪心想:“这个西域人每来一次中原便能将中原一个最有名望的门派掌教打死,武功之高不言而喻,他的手段只怕高出刘师兄十倍。”这番想法却不敢说出,生怕引起刘岳多愁,侧头去瞧刘岳脸色,只见刘岳轻蔑的瞧着手中令牌,似是毫不畏惧。
刘岳说道:“这个西域怪人的武功究竟高出我多少此刻倒不好说,但我几年来居无定所,这几处茅屋又搭建的十分隐秘,连常年上山的猎户也遍寻不着,这枚令牌竟然能不前不后的正好在我来勃子镇时送到,足见这西域人神通广大。我听说他三十年前来中原的那一次使狠招将天龙教的掌门人真龙道长打死,二十年前又将湖南万毒帮的杜帮主打成重伤。”说道这里便即住口。吴天听刘岳不再说下去,忙问道:“那么十年前呢?师兄。”刘岳说道:“十年前,西域怪人来辽东向安和一派传艺,他讲完武功精要,到了相互切磋比试之时,安和派掌门人知他从来不杀寻常弟子,于是不亲自出手,只躲在一旁观战,只安排弟子们和这西域人比试。”王雪笑道:“那个安和掌门人倒是聪明,后来怎样?”刘岳说道:“那个西域人邀请安和掌教比武,说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原,你这个一派之掌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切磋两招。但那安和掌门怕死,无论如何不肯比武。那西域老人倒也不失风度,见安和掌教不肯赐教,也不用强,随便和他弟子们比试了一番便即离去。那西域老人武功极高,几十年来我中原唯一在老人手下全身而退的也只有这个安和掌教。”
王雪怕刘岳受伤,不欲让他和西域老人比试,忙趁机说道:“这便是啦!男子汉大丈夫能伸能缩……呸呸呸,是能屈能伸,那西域老人若是到来,我和李浩随便应付他几下就行了,师兄你干脆别出来见面,去别处游玩一番。”刘岳尚未答话,吴天却是哈哈大笑,说道:“到时那个西域老人问哈巴门掌教哪去了,咱们便说刘掌教将你的令牌送到典当铺兑了几十两银子,现下已去别处游玩了,保准教这老头连胡须也气掉。”王雪也是哈哈大笑,说道:“若能活活气死他最好,等他死后后咱们便在江湖上大肆宣扬一番,说这西域大拿山只会做煎饼果子,武功却太脓包,被刘师兄一招便打死了。”吴天微笑道:“我想咱们哈巴门发扬光大名扬四海的日子不远了。”
刘岳听这两个孩子说玩笑,只是微笑不语,过了片刻,才道:“什么发扬光大名扬四海,没有臭名远扬便已很好了。那安和派便是先例,他们掌教不敢应西域老人的战,丢了我中原武者的脸面,安和派从此在江湖上抬不起头,他门下弟子有的去投奔别派,有的干脆退隐,好好的一大门派从此一蹶不振,这几年来你们还听过这个安和派有甚动静吗?”
王雪说道:“倘若气不死那西域老头,我们又不能迎战,那名声自然是不好听一点,可却能保住性命啊。师兄你说,性命和名声哪个重要?”刘岳是习武之人,骨子里自有武人的倔强,说道:“这并非名声,而是尊严。西域人来了,我作为掌教,连面也不敢一见岂不丢人?迎战便迎战好了,难道我怕他吗?”王雪听刘岳之意竟是打定主意要和西域人较个高下,心头一急,反问道:“难道你被对头一拳打死便不丢人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