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缓缓探身,脸容越发清晰地映入卫齐眼中,他突然伸手将她细腕握住,“你是谁?”
她欲往回撤,却不料卫齐虽病着,但力道并不小,且她不敢怠慢,也就拉开一些距离,字句清楚,“奴婢原是尚服局女官,乃陛下新选的惠妃。”
“为何朕…从前…没见过你。”他神色十分复杂,姜娆读不懂他的心思,只得端着笑意不放,心下盼着宫人快些送药来。
“你家中还有,何人?”
姜娆细细摇头,“蒙陛下垂怜,家中已无族亲。”
皇上问的,似乎超出了该有的范围。
李非的脚步声如同天籁般传来,见到姜娆如此,眉间微微一动,“回陛下,老奴带惠妃娘娘去端药。”
卫齐这才松手,闭目道,“李非,传卫瑾过来…”
李非闻言一顿,连忙挺直腰板应下,这是陛下多日来,头一回召见皇子,必定有要事吩咐。
卫瑾,景安王。
鄢秦侯夫人,算的精准!
姜娆方接了药,李非却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声音低沉,并不似宫中那些宦官尖细,无论是容貌或是声音,都如同正常男子。
“还请娘娘能多替陛下分忧解愁。”
姜娆苦笑,明知自己是去送死,还要高高兴兴地去,这委实不是一件易事。
下意识地转动了腕上玉镯,既已拿定了主意,遂不可再改。
如今时局特殊,由李非亲自去往紫宸宫传旨,虽是拄着双拐,但他仍是行的健步如飞。
途径凌平王生母慕妃的寝宫时,大宫女月锦正出门往内务府领月例,瞧见李非便当即福了福身,“李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的?”
李非脚下未停,微微颔首示意,“替陛下办些琐事。”
月锦也很是识趣儿,遂不再相问,放缓了步子,就见李非是往西面走去。
待李非走远,她遂悄悄地收回步子,匆匆走回惜阳宫。
卫瑾自回京之后,还不曾见过皇上。整日闲坐在紫宸宫里,可精神上却是极紧绷的。
父皇这一病来势汹汹,看样子是不能大好了。阖宫禁严,连母亲靖贵妃的羽合宫也去不得。
转动着手中的白瓷玉杯,此时二哥究竟作何盘算?
一想到凌平王,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另一张女人的脸容。
继而便是她在身下承欢时,妩媚入骨的吟喁…
卫瑾猛地放下玉杯,她会是凌平王在父皇身前安插的眼线么?
便在此时,高言进来禀报,“殿下,李大人来了!”
卫瑾心头一动,遂道,“速速有请。”
李非一进殿便屏退四下,直入主题,“请三殿下遂老奴同去。”
字句中丝毫不曾提起皇上。
“李大人先行,本王随后。”
含元殿外除了候着的宫女,清净异常。
景安王仍是着长靴,但战衣披甲换了绛色锦袍,愈发英气逼人。
登上玉阶之时,不可谓不忐忑,可面儿依然是处变不惊,唯有作为儿子对父亲病情的深深担忧和挂念。
王尚仪替他推开殿门,“惠妃娘娘正在喂药,殿下稍等。”
他没做理会,径直步入,气定闲从。
虽近年来大多数时间在外征战,但含元殿他并不陌生。
行至外间时,在青瓷烛台前略微停了停,才撩开珠帘,大步入内。
远远的,就从侧面瞧见一抹鹅黄色身影坐于龙榻前。
此刻,那女子正轻柔地搅动着汤药,喂进父皇口中,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并没发觉有人进来。
碧云髻垂在一侧肩头,发髻上簪了颗红珠,再配上那袅娜的身姿,竟显出几分清丽脱俗的气韵来。
但心中立刻就起了否定的念头。
再端雅的宫装,也掩盖不去她骨子里的放荡。
脚步声渐近,姜娆以为来人是李非,便没回头,而是探着腰替皇上拭了嘴角,就问,“这碗药喝完了,第二盅可是熬好了?”
从卫瑾的方向看去,嫩黄色罗带束着柳腰,腰肢不盈一握,偏生她又是倾着身子,那曲线更添娇娆。
“喂完了就下去罢。”他轻咳了一声。
姜娆回头,突然瞧见景安王来了,原本平静的面容上,立刻堆上笑意,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他,“见过三殿下。”
那种期许的神色,若教旁人看到,定会认为他们之间有何苟且似的。
这种感觉让卫瑾十分不悦,他径直绕过她,坐到龙榻边,完全无视姜娆的存在。
“父皇,儿臣来了。”
卫齐似是睡去了,听得声音,复又缓缓张开眼。
卫瑾回头,见姜娆仍捧着药碗站在原地,一触到他的目光,才连忙转头离开。
殿外,王尚仪接过太医院送来的木盒,打开检查无误后,交到惠妃手里。
每个药盒中,都配有一根崭新的银针,长约四寸。
内室中,父子两个正低声交谈,姜娆端着药汤候着,眼见汤已经凉了,怕误了时辰。
且李大人交待过,不可私自试药,必须当着陛下的面才行。
姜娆只好默默进去,径自跪坐在榻尾,打开药盒,“陛下,您的药送来了。”
有此一问,并不是要得到卫齐的回应,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将银针沿着碗边探下,而后拔出,她递到景安王面前,那银针通体姣白,无任何杂质。
卫瑾点点头,便看见姜娆左脸上新添了一道血印子,像是指甲挠出来的,在润白的脸蛋上十分醒目。
再看姜娆刻意扭过脸去,心虚的很。
他心中冷笑,凌平王果然是好兴致,紧要关头,还有心思找女人消遣,且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有伤风化!
“身为妃嫔,仪容不修,成何体统!”
其实,惠妃本是父皇选中的,倒犯不着他去操心,可偏偏就这么怒气冲冲地训斥了姜娆一顿。
姜娆不为所动,仍是冲着他笑吟吟的,“殿下看好了,银针无毒,那奴婢就该试药了。”
和卫瑾想的完全不同,姜娆脑子里就只有一个信念,隐忍这一门学问,她学了太多年,早已深入骨髓,这位将来的昭和帝不可得罪。
他有气撒,自己便忍着。他不顺心,自己便让着。只等他一高兴,性命就再无担忧!
本着如此原则,姜娆丝毫不理会他冰雕般的脸色,舀了一勺尝进嘴里。
微微蹙眉,这药当真是苦,但还要表现出甘愿的样子,殊不知,那笑比哭还难看。
卫瑾拿过药碗,将她挥开,“你到外室候着,本王亲自喂药。”
姜娆求之不得,很识趣儿,温顺地退下。
走到外室,就着铜盆,便将口中余药吐了个干净。
即便是试药,她还不至于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却不料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头脑发蒙,她扶了墙壁站稳,以为是宁神香太浓,遂晃悠悠摸到九鼎炉前。
拿起小匙,两只眼睛也模糊的紧,怎么面前好像有三座铜炉晃来晃去。
这才察觉有异,但似乎,自己并没在药中下毒啊…
卫瑾守在龙榻前,父皇身体虚弱,只是问了边塞军情,没说上几句,就又睡了过去。
端起药碗,搅动着药汁,鼻端苦涩的味道萦萦绕绕,眸子里却是比汤药还浓稠的幽深。
外室咚地一声,将他从沉沉思绪中唤醒,他不予理会,将银勺递到父皇唇边,迟迟没有喂下,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尖细的低吟细细碎碎传来。
“惠妃?”
无人应答,景安王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声,这才收回药碗,放下。
撩开珠帘,但见那黄色人影蜷缩在地,身旁是倒下的铜炉,香灰散了一地。
断续的呻吟还从她嘴里流出,眼看那铜炉就将她衣裳点燃。
卫瑾抬脚将铜炉踢开,托起她的身子,鲜红的血丝正从嘴角浸出,姜娆抓住他的手腕,往身前拉了拉,“药…喂了没?”
卫瑾眉峰拧在一处,伸手抹去她唇边的血渍,“这药中有毒。”
“李非!”景安王将她扔在地上,急急奔向内室,迈开腿没走两步,却被人拉住衣摆。
此时殿外李非已经带人入内,瞧见如此场面,皆是心惊。
姜娆虽浑身疼痛,可仍是用最后的力气,望向上方的卫瑾,“快…请太医来…”
李非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即将殿门锁死,“在查明一切前,谁也不许提起今日一个字来。”
王尚仪等人皆沉默不言,分头照顾皇上。
若再迟一步,那药进了皇上的口中,后果,不堪设想!
卫瑾原本清俊的脸面上不觉透出了几分狠厉,“李大人,务必要查个清楚。”
太医很快便至,并未被告知有人下毒一事,只说是日常调理。
李非瞧了一眼被移到靠榻上的姜娆,“惠妃娘娘中毒,不宜在此治疗。”
“更不宜送回永乐宫。”卫瑾沉吟片刻,“抬到偏殿厢房中去。”
李非转头又吩咐王尚仪,“惠妃娘娘身子不适,暂不回永乐宫。去请和妃娘娘过来。”
这厢,方菱菱得了空,收拾好包袱,便由小林子引着,往正阳门去。
眼前机会得之不易,遂又暗思,那姜娆虽瞧上去妖里妖气的,心眼还不算坏。
但再一转念,若不是她打扮地花枝招展去勾引二殿下,自己也不至于被她误了时机。
此般一想,方菱菱心下松快了几多,左右是谁也不欠谁的人情。
行至含元殿侧门时,小林子突然在前头停步,正在走神的方菱菱险些从后面撞上,一抖手,便将包裹散在地上。
连忙左捡右捞的,方菱菱仰起脸嗔责,“好端端的,你这是作甚么!”
却见小林子猛地转身,冲她挤眉弄眼,“快别看!就先蹲着罢!”
偏偏方菱菱是个急性子,小林子越说,她便越好奇,仍是忍不住偷偷侧头,从他身后瞧去。
这一瞧不打紧,才捡回包袱里的碎银,又呼啦啦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几弹。
顺着前方望去,绛红色高大身影怀中抱着的,不是姜娆又是谁!
他们快步一闪,便进了含元殿侧殿。
“不是凌平王么…”方菱菱似是被弄昏了头,突然站起来,捉住小林子的袖子,困惑道,“我怎么瞧着,是景安王啊!”
小林子作势就要捂她的嘴巴,一面催促,“不该看的就别看,不该问的就憋着,赶紧走罢!”
“哦…”方菱菱撇撇嘴,方迈出一步来,就听身后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方菱菱回头,眼前顿时一亮,不知何时,身后竟站了位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女子,聘婷袅袅,身量窈窕,说起话来,眼如新月,唇似含珠。
虽只穿着简单的常服,但难掩那一份出尘的气韵。
方菱菱一时看呆了,那女子又将手中的银钗递了递,她才恍悟,连忙道谢。
小林子也跟着饱了眼福,心道怎地从未在宫里见过此女,皇后、靖贵妃、慕妃三位娘娘自己都认得,而文徽大帝姬,年龄上倒是相仿,约莫二十岁上下,但样貌远比不过眼前女子。
仿佛月中仙、画中魁,当真是如水嫩嫩,比花娇艳!
“这位娘娘不必客气,莫误了要事。”那少女开口,气吐如兰。
方菱菱虽身为女子,也被她的气质所折服,且她只凭宫装就能认定自己的妃嫔,可见蕙质兰心。
待他们走远了,身旁的婢子琉璃便劝道,“柔小姐,咱们偷偷出来已经有一刻时辰了,再不回去,贵妃娘娘定会责罚奴婢的…”
女子抿唇一叹,“自我进宫探视姑母,皇上就一病不起,数日来幽禁在姑母宫中,真真是闷得慌。”
琉璃又道,“莫说是小姐您,景安王殿下身为贵妃娘娘嫡亲血脉,未经允许,也不能随意出入的。”
眼眸亮了几分,这才转身回走,“说起来,自从去年表哥西征,我已有一年多未见过他了。如今他身在宫里,虽咫尺却不能相见…”
琉璃跟在她身旁,“贵妃娘娘心中,您早就是未过门的儿媳妇,待一切稳定之后,您便能与殿下双宿双栖了。”
女子嗔了一下,但脸容上尽是无限娇柔。
在谢盈柔心里,表哥卫瑾从小就是她仰慕的英雄儿郎,是这世间她唯一甘愿陪伴一生的男人。
十五岁,及笄礼上,前来提亲的媒人直将赵府的门槛踏破,她也丝毫没有动心。
除了表哥,再没有男子值得自己托付终身。
是以她一等再等,一拖就到了二十岁,年龄也不算小了。
谢盈柔自信,终有一日,她会名正言顺地入住紫宸宫。
而目前看来,这一日,不会让她等得太久。
快到靖贵妃的羽合宫时,琉璃突然插了一句,“方才好像看见,殿下抱了个女子经过的…”
谢盈柔温和地冲她摇头,“定是你眼花看错了去,表哥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