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似乎刚刚开始。
情人节后的第三天,艾朵就接到一个投诉。身穿超短裙,踩着十公分高跟鞋,戴着口罩的女孩子趾高气扬地走进艾朵,声称要找总经理投诉,正好餐厅总经理不在,曹经理出来替服务生解围。
女孩子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满是红疹的脸,理直气壮道:“那天情人节,我在你们这里吃了情人套餐,当晚就拉肚子,还过敏了,脸上又痒又疼,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是吃了不熟的海鲜才会这样的,正好那天你们的套餐里有一条清蒸鱼,当时吃的时候我就发现鱼鳞没剥干净,鱼肉半生不熟,吃了有点恶心,你说这是不是你们的责任?!”
未给曹经理解释的机会,女孩又气势逼人道:“我本身也是服务行业的,靠脸吃饭的,因为你们的关系,我已经被公司辞退了,现在男朋友也要和我分手,我事业爱情一夜之间都没了,这个责任我一定要追究到底!”
曹经理正要说什么,女孩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医院检查报告单丢过去,尖声:“白底黑字都写着呢,你们可别想抵赖,那条鱼是哪个厨师做的立刻叫她出来给我道歉,否则我就喊记者来,早报,晚报,行报,一周生活,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我都认识,光脚不穿鞋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不怕把事情闹大!”
其实那条鱼是谁做的一查就知道,因为情人节套餐的餐单上就附有厨师的名字。当天共有四位厨师,负责这位十七号座女顾客的的厨师正是熊橙。
熊橙出来的时候,满脸红疹的女孩像是逮到了罪魁祸首,劈头盖脸地骂熊橙,熊橙第一次遇到这样不讲理的顾客,仅凭一张医院检查报告单就给她定了罪,认定是她没有处理干净那条鱼,鱼肉没蒸熟,肉里有血丝,还有小的寄生虫,就是吃了这样的鱼肉才会拉肚子和皮肤过敏。
熊橙想辩解,但对方完全不给她机会,只要熊橙一张嘴,对方就提高声贝,甚至不合常理地尖叫,到后来,熊橙隐隐感觉到这人目的不纯,是来找碴的。
但对方掌握医院的证明,脸上过敏情况的确严重,又一次次扬言要找记者来曝光艾朵的饮食卫生问题,事至此,必须有人出来承担直接责任。
而这个责任似乎只能由熊橙来承担了。
服务行业就是这样,要么就不出事,出了事一味的辩解只会把事情迅速推向坏的方向。于是,那个当下熊橙选择道歉,曹经理也提出了用赔偿的方式来弥补女孩的生理心理创伤。
谁知,那个女孩子不依不饶,用手指着熊橙,冷冷道:“光是赔偿是不够的,你们必须辞退她,这样偷工减料,不负责任又技术不精的小厨师你们还敢继续用下去?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什么金钱赔偿了,我要的是一个公道,为自己也为别人,你们如果一直留着她这样的小厨师,将来还会祸害其他顾客的。”
熊橙很平静地面对她的欲加之罪,然后转身对曹经理说:“曹经理,我已经道过歉了,赔偿方面我也愿意承担,至于其他的,我没什么可说的。”
曹经理很清楚熊橙的工作和人品,对她轻轻点了点头,让她先退下,而后对女孩子微笑:“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一定会承担,但若不是我们的责任,就当别论了,如果您愿意接受赔偿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很高兴,如果您不愿意,那我们也无能为力。”
“好,你们等着!”女孩说完狠狠瞪了一眼曹经理,重新戴上口罩,转身昂首挺胸地走了。
隔天一大早,一周生活的几位记者就声势很大地光临艾朵了。
事情闹大了,曹经理吃了总经理的批评,原因是“没有协调,解决问题的能力,没能处理好公关危机”,被扣了三个月的薪水,而熊橙不得不成了代罪羊,暂时取消进入后厨的资格,扣留工作证,回家等结果。
祸不单行,熊橙在家的第二天就接到R市派出所的电话,得知姑姑熊春雯被姑父暴打的消息,现在姑父逃走了,熊春雯受了伤,一个人生活没法自理,也没有别的亲戚朋友,民警就联系了熊橙。
熊橙和熊晖说了一声,收拾行李赶到了R市,见到了熊春雯,她被打得不轻,脸上,身上满是淤青,腰和膝盖都有绷带,走路一拐一拐的。
见到熊橙,熊春雯什么都没说,无声地落泪。
熊橙叹了口气,给了她一个拥抱:“你报警是对的,以后他不敢再打你了。”
后面的几天,熊橙留在熊春雯这里照顾她,帮她做饭,洗衣服,涂药,闲下来就和她聊天,安抚她的情绪。
“你来这里,告诉你男朋友了吗?”熊春雯问。
熊橙坦白:“姑姑,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分手了?”熊春雯惊讶地要坐起来,“怎么回事?”
熊橙赶紧按她躺下:“没怎么回事,是和平分手。”
“那到底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在某些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我想结婚,但是他不愿意。”
“他不愿意和你结婚,你提出了分手?”
“不,是他提出分手。”
熊春雯皱着眉,目光担忧,一时间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别为我担心,反正我和他没在一起多久,分开了也不是很难接受。”
“橙橙,其实我以前见过他。”
“啊?”
“我一直瞒着你,我以前有个学生叫又宜,他那会是又宜的男朋友,陪她来学校找我,我和又宜聊天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又宜给我写信,信里提的最多的名字就是他。”熊春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又说“那些信还在我抽屉里,你想看可以拿出来看看。”
“不用了,我不想看。”熊橙竟然有些慌张,本能地拒绝。
“其实信上写的是差不多的事情,我看了好几遍,就清楚一个事情,又宜很喜欢他,但是他没有那么喜欢又宜,对又宜很冷淡,没把她放在心上,为此又宜很伤心。”熊春雯说,“所以上回你带他来家里,我支开你去医院,和他单独谈了谈,我嘱咐他好好对你,他答应了,说会好好照顾你的,当时我安心了。”
熊橙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没想到贝翊宁会在姑姑面前做出承诺,如果是那样,为什么又拒绝她。
也许他只是说说场面话而已,又也许那一刻他的承诺是真实的,但很短暂。
不管怎么样,都和她没有关系了,他们已经分手了,以后连路人都算不上,她没必要再去想那些细节问题。
晚上,熊橙帮熊春雯洗了澡,安置她睡下,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却发现沙发的夹缝里有一叠信封,她拿出来一看,正是左又宜写给熊春雯的信。
熊春雯什么时候把信拿出来了?还放在她唾手可得处?
熊橙微囧,到底要不要看?
毕竟是人家的隐私,她没资格看,但一想到信里写的是有关贝翊宁的内容,她又抵制不了这个诱惑。
挣扎了五分钟,熊橙打开了信封,借着沙发边那盏橘黄色的小灯,慢慢看起来。
信纸陈旧,泛着淡黄色,文字是用钢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了。
“对了,熊老师,我好像喜欢上班上的一个男生,他长得很帅,个子很高,人偏瘦,穿丑巴巴的校服都很有范。他成绩也很好,不用复习都能考第一名,上语文课还趴在桌上睡懒觉,老师从不说他。他在班上就是一个绝缘体,和谁都不说话,不交朋友……”
“我和他打招呼他不理我,我向他请教数学问题,他直接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来,让我去抄,然后低头睡觉,当我是透明人。”
“但他是全班唯一一个不排斥我的人,其他人都讨厌我,欺负我,他们把我的作业本扔在水池里,他们在我的车链上涂了五零二胶水,他们在我午睡的时候拿荧光笔涂我的校服,但是他不会,他愿意给我抄作业,我没带三角尺,他也愿意借给我用。”
“我不想和其他人交朋友因为他们很恶心,他不想和其他人交朋友,大概也觉得他们很恶心,本质上我和他是一类人,所以我对他特别有亲切感。”
“我每天用不同的方式向他示好,他都不理我,我塞在他抽屉里的巧克力饼干,他好像没有看见,也没有拆开。”
“我像是跟屁虫一样跟了他十一个月,连寒暑假,他去图书馆,去骑车,打球,我都跟着,他还是不理我,但我还是孜孜不倦地对他好,帮他占位置,买冰可乐,做吃的送给他。”
“那些女生又在说我坏话了,我根本没有做过那些,她们胡编乱造,把那些最恶心,最龌龊不堪的事情强加在我头上,我今天和她们打了起来,指甲都被她们折断了,我很难受,为什么她们的心可以脏到这样的地步?我从来就没有得罪过她们。回家后我和爸妈诉苦,他们说是我没用,连同学间的关系都处理不好,我听了后哭了一个晚上。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所以他们也不会管我死活?”
……
“熊老师,你知道今天对我来说有多特别吗?他竟然答应和我在一起,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这样的,今天我又被欺负了,她们叫了外校的男生助威,一起捉弄我,把我按在学校不远处的施工水泥地上,她们用尖尖的高跟鞋踢我的腰,还抓我的脸,而他正好路过,她们大声把他叫住,问他是不是喜欢我,我知道她们是想整我,看我的笑话,让我痛苦,但是意外的是,他走过来用力推开她们,把我拉起来,然后对她们说他是喜欢我,郑重警告她们以后不准再碰我。我知道他说喜欢我只是帮我解围,但我还是高兴得不行,后来他骑车送我回家,到了家门口我问他,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吗?他好像认真思考了好一会,说可以。”
……
“熊老师,您觉得青春期的恋爱是不是注定没有结果?我总觉得自己和他没有将来,说实话,他对我一直不太上心,和他在一起总是我在叽叽喳喳,他没什么话讲,有时候我心情很不好,希望他安慰几句,但是他好像压根没有察觉,有时候我只是想和他出去散散步,聊聊天,他却说要去图书馆看书。我一天见不到他就会很想他,但是他一周见不到我都不会打电话给我。”
“其实我知道他对我不是那种喜欢,他只是同情我,觉得我很可怜才答应我做他女朋友,我一开始就知道,当时无所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想要的越来越多。”
“我觉得很累,现在越来越忍不住对他发脾气,甚至想骂他打他,我知道这样的心理不正常,但我克制不了,我想和他分手算了,但是没有他,我还有什么呢?”
……
熊橙读完信,脑海勾勒出一个十七八岁的贝翊宁,那时候的他远比成年后的他更孤僻,更冷漠,更封闭,永远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抵触,拒绝融入,拒绝接纳,顽固地以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屑理会别人的看法。
但他还是有很柔软的一面,他有同情心,有善心,他不会瞧不起生活在底层的人,他没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甚至会为了保护一个弱者,让她当他的女朋友。
很多事情,他会去做,但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别人好的,是别人所需要的。
也许,他尽力了。
这一刻,熊橙释然了,如果说之前对他还有怨恨,看了近两个小时的信,她对他的那点负面情绪慢慢消散。
自己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错在他们不是一类人,错在她向往的是俗世的温暖,花好月圆的结局,而他一直活在一个属于自己的,无人可以干扰的世界。
他喜欢她,但是不爱她,这是没法勉强的,他一早就坦承自己没有结婚的打算,她清楚也接受。
那现在,更应该彻底告别。
她会有新的生活,继续去找一个适合她的爱人,追求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他也一样。
熊橙把信都整理好,微微侧身,把那盏灯关了。
窗幔的一角轻轻浮动,月光温柔,淡淡地流溢进来,逶迤在地板上。
*
熊橙在R市的第五天,接到了艾朵总经理的电话,总经理言简意赅地说,抱歉,你被辞退了,这是总部的命令,请相信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无奈这次事件上了新闻,闹得太难看了。
这个消息在熊橙的意料之中,她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
只是后面一通电话让她意外。
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后就听到叶闻隽的声音:“亲爱的橙橙,最近过得怎么样?生活上有没有困难,有困难的话记得来找我,我这人向来大方慷慨,不计前嫌,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会帮的。”
熊橙那根纤细的神经顿悟了什么,压低声音狠狠道:“叶闻隽,你这个小人,活该你现在被阮氏集团扫地出门。”
戳中了叶闻隽的痛脚,他悠哉一笑,语气变得阴险诡谲:“我有本事,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情,而你这个小厨师失去了工作还有活路吗?熊橙,我早就警告过你,别坏我好事,你不听劝,今天的一切是你自找的。你想方设法毁了我的婚姻和前途,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别小看我这几年积攒的人脉,你现在有这样的黑历史,看看以后H市哪家高级餐厅敢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