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烟池自然不会知道,这些话都落入了窗外的冯夜枢耳中,一个字都不差。
冯夜枢按着胸口,确定加速的心跳不是自己的幻觉。自从和孟烟池认识以来,小孟展现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就像他捡回去养的那只兔子一样,毛绒绒软乎乎,被人揉捏两下也不介意,特别是和他相熟的人,经常会带给别人好欺负的错觉。但实际上,如果有人侵犯了他的底线,立刻就竖起绒毛好像扞卫领地的小动物。
他所认识的,似乎都是这种类型的人,程叙如是,岳导演亦如是。
不管吃得多么差,睡得多么少,程叙总是笑脸迎人——无论对客户还是对自己。有时候冯夜枢都觉得程叙简直和林溯雨的金牌经纪人范书晋范先生有的一拼,但只要事情和自己有关,程叙从来寸步不让。不止一次为了冯夜枢和无良合约方争得头破血流,有一次对方毁约,竟然把他们两个人丢在没有信号的野外,程叙硬是徒步到十数公里之外才联系到公司的人派车来接他们……
可是直到程叙离开人世,在冯夜枢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为自己争过什么。
冯夜枢用背贴着墙壁,让冰凉的触感冷却他刚刚窜上去的体温。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看着他被人欺负而恍若不闻。虽然看不到孟烟池的表情,但冯夜枢可以想象就在刚才小凯责问他的时候,那双圆圆的眼睛一定睁得很大,一贯微笑的嘴角也露出惊诧的弧度,对突如其来的谴责露出略微茫然的表情。
如果怀纯被人这样无礼对待,龙衍大概早就把对方的脑袋削掉了吧。
冯夜枢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意。可惜的是,那个能够保护心爱之人的机会,早就已经永久丧失掉了。
不过,即使已经决定不再把他作为程叙的替身,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做。
看到孟烟池离开房间,小凯也自觉没趣想要走人,就在这时房门轻轻一想,有人推门进来。
“谁啊!”小凯心情正差,头也不抬。直到对方的阴影投在自己面前,小凯迫不得己仰头去看,身体陡然僵直,连挪动的反应都做不出——冯夜枢那双纯黑色的眼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愠色或谴责,却无来由地令人只想退避。
转念一想,反正自己也被炒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在这个念头之下,小凯又凭空生出了三分勇气来,“冯先生找我难道有事?”
“你多大了。”冯夜枢看着小凯的脸。凭良心说,小凯长得并不差,可以说比程叙当年还强几分。大多数做助理的皆非自愿,不过是想演戏却迟迟等不到机会,又不甘心就此退出这个圈子,才暂时转为经纪人和助理。只不过有的人这么一转,这辈子都出不了头。
“二十……二十七。”小凯的声音已经有点虚张声势,他不明白冯夜枢问这个干什么。
“二十七了还在做助理,眼看着没有什么前途了,更见不得年纪轻轻就得到机遇的小孟,所以破罐子破摔来泼他那些脏水。在这个圈子里,幼稚就等同于愚蠢。”冯夜枢略薄的唇里吐出犀利的词句,完全不顾对方已经开始变得发白的脸色,“我见过很多三十岁之后才找到机遇,后来亦成为相当成功的艺人,怀才不遇之时也做过助理;也有不少人虽然没能继续演艺生涯,但依旧受人尊敬,范书晋先生就是其中一个。”冯夜枢瞥了一眼小凯青筋毕露的手背,稍稍顿了一下,“心比天高,嫉贤妒能,如果在别的地方尚可,至少在姬氏只有绝路一条。”
这一席话说完,小凯的脸色已经发青,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谁不知道冯夜枢不善言辞,没想到真到说话的时候简直字字带血,每个词都像尖刀一般剜开对方心里最丑陋的伤痕,直到脓血淋漓不忍直视。
“你……你凭什么说这些话,你根本不懂……”小凯紧握着拳头,眼角已经开始发红。几乎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少年少女怀揣着美好梦想冲进这个圈子,有的人来了又走了,有的人的梦想一碎再碎却始终依恋,在这里蹉跎了时光和青春,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人能得到命运的青睐,在这个圈子里找到一席之地。冯夜枢见他的神情,知道自己在怒气之下把话说重了,心中略有些不忍,把原先要说的字句咽了下去,“也许我是不懂。但我知道,有人当年在比你还要糟糕的条件中从未自我厌弃,如今他已经是无人不知的天王。”
“那个人就是林溯雨。”
最后一句话如同判决落下,小凯呆呆地仰头望着冯夜枢,不知是宣判了他的死亡还是新生。冯夜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和人打交道终非他所长,如果是程叙的话,一定会做得好得多吧。
“那个经纪人景琮,我记住了。”等小凯反应过来的时候,冯夜枢依然走得不见人影,只留下这句话的余音犹在耳侧。
孟烟池绕回病房,清和还坐在床边玩ipad,嘴里还哼哼歌,孟烟池突然觉得自己的前世和今生就像最无常的世事。
自己前世拼尽全力想要站在冯夜枢身边,但是永远都只能作为那个幕后为他搏杀的人,而今生,自己从被选中,到拍摄接近结束,能够留在他的身边已经是感谢上天,但是这些眼见就要到头,大抵如此,才是一场好梦。
“清和姐,你有时候会想退圈嫁人吗?”
清和愣了一下,手上的ipad放在大腿上,她抬起脸来,眼神认真,不带笑意,“小孟,我17岁为了一个渣男进了圈子,至今10年有余,风雨刀光都见过,有时候会想退圈嫁人,但是至今还未遇见一个值得让我为之放弃演艺这个事业的男人,这真不是官方言论,而是真话。”
孟烟池苦笑,一句话也说不出。
清和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有些事情总是要放的掉,你才能做出最符合你心里的选择。”
放的掉啊,真难。如果能够放下冯夜枢,自己这死了一次的人,何必又来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一身污黑。
孟烟池没说话,清和已经看得出他的表情,拿过手机递给他,“你自己看着办。”
随着清和推门出去,孟烟池叹了口气才把电话拨了出去,“岳导,我的病没什么事了,明天我就回剧组来继续拍。”
本就是我的幻觉,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永醉不醒,那么用自己的手亲手了结,也是对自己的温柔。
过了今日,怀纯便要成婚了。
望着窗外漫天的红色,还有门口两个名义上是照顾实为监视的侍卫,龙衍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如果我真的想走,这一只精致的囚笼又如何困得住我?
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许诺过怀纯,直到最后一刻,都要留在他身边。
宫中人员繁忙,不用想也知道是在筹备怀纯和青鸾的婚事。麒麟现身,实为大吉。经年战乱,民不聊生,国中上下无不希望麒麟天运能止战富国,自然是要喜上加喜,定下这天赐的良缘。
而他一头华发,便是逆天的烙印,为不祥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说怀纯由他一路送来,但哪个会不担心这名为龙衍的妖逆顿生恶念,毁了他们日盼月盼的千秋太平。
如今身为龙骑卫的龙衍已死,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个失去了封印束缚的妖魔,从宫人的神态之中龙衍都能看出防备和畏惧。在这宫中,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有人监视,若是想往怀纯的地方去,必然有人找出点什么事由来阻碍。
而怀纯……那天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
“龙衍大人,您有什么需要请吩咐下官去做。”龙衍才踏出房门一步就被侍卫拦住,貌似恭敬,却始终不敢抬头直视龙衍。
“我想出宫走走。顺路买点贺礼。”龙衍也不以为意,做了个手势让他们不用行礼。
贺礼?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眼下需要道贺的喜事,天下人都知道只有怀纯大婚一事。朝臣皇族无不送上珍稀厚礼,须知麒麟乃昆仑山之灵兽,唯恐凡间的珍宝怀纯看不上眼。龙衍居然现在才想起来要买贺礼,而且还是去宫门外的市集?
两个侍卫不禁开始怀疑龙衍的脑子是不是也一并出了问题。
但职责在身,他们也只能奉命行事,“大人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官前去买就好了。”
龙衍迟迟没有回答。
“咦,人呢?”其中一名侍卫略一抬眼,才发现面前空空如也,刚才还站在面前的龙衍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麒麟大婚,全皇城的人都在为这件喜事奔走,只有婚事的主角并不觉得高兴,怀纯深夜依然站在寝宫外面,对于一只并不会武功的麒麟来说,自己就算想要突破重重侍卫去看阿衍哥哥,也就变成了一件滑稽事,更不用说从青鸾到其他大臣,都告诉自己,龙衍的伤病未愈,不宜探望。
不宜探望么?还是阿衍哥哥知道自己要娶青鸾,一点也不愿意见到自己了?
怀纯苦笑不已,到底还是要迎来这一天的,为了天下,为了自己身为麒麟的职责,自己迎娶青鸾,但是对于怀纯本身,大概就要把这一点点对龙衍的倾慕,藏在最深处了吧?
而阿衍哥哥,大概也要就此离去,再不回头。
到底还是走到了分离。
就算再不舍得,但是终于也要放他离去。
阿衍哥哥……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希望怀纯在这最高的地方看着你,等着你,那么不论是身为麒麟,还是身为怀纯,我都会在天命结束之前,一直在此等待,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