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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徽记(一)(1 / 1)

暮色中田园风光赏心悦目,马车绕盘山路向上半天,地形渐趋平缓,梯田果树长势喜人,还能瞧见不少狭窄的天然关隘。杰罗姆难得从窗玻璃上挪开会儿视线,冲自己的旅伴说:“没想到建得很不错。起初还以为,城乡结合地带乱得很,刚才已越过首都外围界石了吧?”

“对。市政厅的管辖权限到此为止,自由世界正飞奔而来,跟我一道欢呼吧(呀呼,呀呼)!”森特先生啜饮着冰麦茶,只当对方脑筋秀逗。“百分之十”顾自握拳挥举几次,也喝口茶润润喉,手里攥着个有弹性的小皮囊**不止。“我对这一带十分捻熟,还有个多小时车程,闲聊两句总好过坐着生苔。你看,”伸手指指有围墙的连绵屋舍,“这类‘枣红屋顶社区’数量不菲,格局却大同小异:围着一两家别具特色的小旅馆,周遭能找到临时货仓、通宵酒廊、宰客的餐馆、假证件贩售者、合同**易、全日制托儿服务……想像力,先生,是唯一限制大胆商家的东西,通常也决定谁的生意更为红火。”

“令人振奋。”杰罗姆敲敲腰带扣,现出个“预料之中”的表情。

“格调,还是挑剔?总之一码事——您是位难以满足的顾客呀!不过,请别小觑人类的贪欲吧!百分之二百纯利在此地根本羞于启齿,高水平的经营者都是会走路的经济学专著,两个旺季就能造就一批巨万富豪。这边最稀缺的人才首推估价师:给个合理价位,一切皆有可能。军警只处理奴贩、染病的流莺和连环杀手,就算当他们面把人揍到半死,保管吃喝照旧,连眉毛也不动一下。”

“听起来是一处文明的所在。”

“而且应有尽有。”对方吃吃笑着说,“面向全年龄客户的优质奶娘,不限性别的短期婚姻合同,刺激的角色扮演,地下竞技场提供狗咬狗、‘残废斗巫妖’和无差别持械血战。曾有个法师到这卖身还债,打满三个月死亡竞赛、把老板的场子包了,现在是暴力寻租者团体的首脑,赚的钱几辈子花不完。只要身怀一技之长,自有合适的货架对外出售。这么说吧,换防的外地军团有四分之一靠这些破事赚外快,高级军官大都是枣红屋顶的老主顾。还有一位禁卫团长跟人合作经营小社区,最后为此掉了脑袋……嘿嘿,罗森的柱石们也还不傻!”

“哼!”听得心头窝火,杰罗姆一口喝干麦茶,把冰都嚼碎了。一晃十年,首都军区的管辖范围竟成了法外之地,看来自己落伍不是一天半天,还指望这批**养的皮条客保家卫国呢!

“百分之十”仿佛没注意他的反应,扬起眉毛两手一拍。“瞧见没,最出彩的地方到了!就是山麓上小城堡似的建筑。啊……温泉旅店服务实在周到,跟你提过那个‘异性推油’的笑话没?不感兴趣?呵呵,真是个老古板,这种人我喜欢。有意思的是,刚刚路过的社区提供‘偷情顾问’长期和约。你知道,罗森各省区地方法规有不少漏洞,好些大人物名下养着三五个‘合法’妻子,繁殖力又跟兔子差不多,一个人实在分身乏术呀!幸亏有专业团队安排日程、提供建议、关键时刻擦擦屁股……搞笑的是,妻子们都以为自己男人衷心不贰,公众场合笑起来那股肉麻劲儿……哈哈,自欺欺人的水平令人咋舌!”

对阴损抵死的旅行伙伴无言以对,森特先生假装恍然道:“这样说来,爱迟到的大人物是某家小社区的房东喽?”

“我可什么都没说!”两手上举,对方夸张地表示清白。一停止揉捏皮革小球,右腿立刻反射般哆嗦不已,“百分之十”好像患有严重多动症,身上总有一处闲不住的地方,“休想套我话,先生!根本别起这念头!照实讲,假如我稍微透露一点那位人士的状况,下次只好在殡仪馆再见了——而且浑身不会余下一块完整的骨头!”他低头晃动一会儿屁股,连对面都感觉到震动,然后挑起半边眉毛、不知所谓地笑起来,“……别害怕,朋友!纯是逗你玩呢!不会当真了吧?”

杰罗姆连陪笑的意思也没有,“快到地方了,少跟我耍嘴皮子。”

对方也不生气,只收起戏谑表情,拍着大腿道:“这些猜测你当我没想过?事实上,对那人的来历我一无所知,不骗你(猛得一拍)。说起来挺丢人,可乱撒谎对我的职业更加不利,我能告诉你的是,这附近有大块旷野记在对方名下,像个猎场或者跑马场,基本不长乔木,空旷极了,待会儿你就明白。小庄园并非特别奢华,寻常见不着守卫,可没得到主人允准,任何活人都不敢踏进此地半步。周围的业主们守口如瓶,根本不敢乱说话,到时你最好也悠着点,小心无大害。”

知道“百分之十”没有半句实话,杰罗姆也不再追问。至少这趟旅行看似挺有必要,到时见机行事、探明主人的意图再谈其他也不迟。瞑目假寐半晌,忽听得车夫喝止马匹,座位晃荡几下,速度显著放缓。这时窗外一团漆黑,马车进门后途经一座静谧的花园,耳畔满是虫鸣和潺潺的水流;转过一道生锈园门,仆人掌着灯紧跟上来,蹄铁扣地时也有了回音,估计四周建筑至少有两三层高。最后停车地点显然在马厩附近,马匹的响鼻时有起伏,缰绳收紧,乘客被请下了车。

风灯只能照亮主院一角,漆黑的尖顶建筑群隐迹于夜色中,远看如参差墓碑遥遥耸峙。等望见前厅入口,杰罗姆发现门扇上刻着个饱经日晒雨淋的古怪徽章:颠茄枝蔓作弦、缠绕青藤的长弓拉开了七成,正准备射出一道闪电,边缘饰有抽穗的苦麦植株,徽章中隐隐藏着简短缩写,可惜没工夫细看。旅伴主动留下欣赏墙上悬挂的兽头,森特先生跟随仆人进入偏厅,伸手为他指明方向,也就无声告退。

看看时间,差五分七点整,杰罗姆不再迟疑,推门进入会客室。

墙壁几乎没有装饰,涂抹一层淡黄色泥灰,看上去倒像苦修士的祈祷房间。从空荡荡的壁龛来看,这一猜测离实事相去不远,壁龛中很可能存放过洛克马农的长明灯,现在则空无一物。当然,最奇特的还是分隔小室的大幅“屏风”——框架为合金铸造,具体成分不明,主体呈长方形,高矮长短刚好将五步宽的房间一切为二。表面类似神庙用的彩色碎块玻璃窗,就算跟他人脸脸相对,隔这么块破玩意也休想看清楚样貌,入目唯有含混破碎的影子罢了。

敲敲打打,偷偷翻出腰带背面的粗糙皮革打磨边框,想擦下些金属粉带回去研究,结果无功而返。杰罗姆对着屏风呵气发声,大块琉璃状物体吸音效果良好,热空气甚至没留下白雾,反化作细小水珠依附在表面。音波震动造成双层玻璃之间彩色液滴的自由流动,由此幻化出种种瑰丽图形,令他大感好奇,真想打碎了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钟表报时声,七点正好,主人应当快到了。立马到椅子上正襟危坐,森特先生若无其事地眨巴着眼睛,静待对方现身。三十秒刚过,屏风对面没听闻脚步声,反倒响起一声轻咳。

发现彩色玻璃上移动的阴影,杰罗姆不由露出尴尬表情——如果没看花眼,对方应该早来了五分多钟,他进屋那会儿已然坐定观瞧,将客人的无礼举动尽收眼底。只听屏风背后响起一线古怪嗓音,说话人像对着根长长的铜管发言,传过来时变得严重失真。

“所谓优雅气质,来源可能迥然相异。”话刚起个头,屏风上演化出一朵并蒂盛开的马蹄莲,这块玻璃简直像活的一样!主人顾自说道,“曲折心计和虚伪矫饰足以蒙蔽大多数眼睛,欢场老手展现的丰富情感、远胜不善言辞的纯洁心灵。颓败灵魂也能散发腐朽香气,将之视作‘廉价的优雅’并无不妥。”

客人表面唯唯诺诺,心里还在责怪“百分之十”提供的假消息。屏风对面话音未落,紧接着道:“真的优雅,源自对个体命运的深切悲悯。心灵丰足、且有能力领略‘必然’与‘或然’交杂之美,繁复又单纯,对立而统一,如此灵魂稀世罕有,真的优雅自然弥足珍贵。”

厚脸皮再次拯救了羞耻心,森特先生很快恢复常态,有些不解地问:“恕我冒昧,这类提法让我有点搞不明白。您准备探讨什么美学命题吗?对这方面我确实一无所知……”

“没必要过份谦逊,先生。‘廉价的优雅’对阁下已然太过奢侈,明白地讲,您是位拿不上台面的人物,修辞考量大可不必。”

森特先生不怒反笑,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手臂支起下巴点点头:“我把这句当成一种恭维。阁下说起话来直率得要命,不过摊开来讲倒也无妨:您的动机和建议,我的需求与承受力,两相比照,要么成交、要么不成。原本也不复杂,何必搞得神神秘秘。”

主人停顿几秒,仿佛越过彩色玻璃凝视着他。“开始我说过,感谢阁下昨天傍晚的所为,避免一场不必要的流血。据此我保证,治安厅不会深究阁下的来历,首都市场的准入条件也会有所放宽。凡俗之辈所求的,无非名、利两样,您尽可以在这片水域结网捕鱼,饱餐之后再装满您的储藏室,让或然性决定即将上演的戏目。仅此而已。”

杰罗姆敲打着坐椅扶手,无表情地思索片刻,说:“为满条街的陌生人付账,您的高尚情操令人敬佩、而且费解。容我多嘴一句,如此优待有附加条件吗?”

主人:“要知道,你我并非对等之个体,在我眼中,所谓‘优待’不过是蝇头小利。这场会面甚至称不上‘交易’,我只需将宴会上一小块栗子糕由一处挪到另一处,此种行为于我并无损益。不论对象是这一位满身铜臭的先生,抑或另一位满身铜臭的先生,有何不可呢?”

听得眉头微皱,杰罗姆不快地盯着屏风道:“这么说,您是位超凡脱俗的上位者,乐于执行既定义务,顺带成就某种个人化的满足?”

“大部分正确。容我纠正一点:个体价值并非取决于社会地位,超凡脱俗更与之无关。修养本是有别于禽兽的义务,是专属个人之财富,无法速成或让渡他人,用以明确内心世界与物质环境的界限。以此作为高于庸众的标的物,为智者所不取,为贤者所不齿。”

“真是故作姿态的典范。”杰罗姆冷冷回敬道,“照您的逻辑,社会地位受先天条件制约,不能有效彰显您的伟大属性,故而略过不提;把所谓‘修养’提到无以复加的高位,嘴里说智者贤者云云,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拿出来现眼,深心里却以为别人见了只剩顶礼膜拜的份儿。因此您便卓尔不群啦,顷刻成为众人之上的存在,还假惺惺向下施恩,拿着空洞的权柄自以为高明……真没见过这样的!”

主人平静地说:“不存在没有前提的自由,恶语相加对阁下并无益处。承诺依然有效,尽速离开此地、或者准备接受制裁。你的选择。”

一想到自己岳父的教诲,杰罗姆很快冷静下来,起来稍一欠身,“感谢您的宽宏大量,先生。并无冒犯之意,请把好意留给更需要它的人。满身铜臭是没错,不过生意要两厢情愿才能成交,告辞。”

“照这种势头,年轻人,你在首都的日子不会太好过。”隔着一块板,主人发出了明白的威胁,“准确地说,是大祸临头而不自知:不少商家向市府施压,要求严格执行外来食品安全审查,还要把某种糖果划入暴利商品清单开征特别税;‘法眼厅’对凯恩党羽的追查从未间断,有王国公职人员再三举报、你在歌罗梅曾密切参与叛国活动,是凯恩的得力助手之一;与此同时,治安厅未能查清阁下的底细——没有出生证明、拼凑不出履历表、找不到第三方见证——如果被视作别国间谍,哪天有军警破门而入,审判程序通常会相当潦草。”

“……………………”

“知道这一切怎么造成的吗?”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对方胜券在握的神情。“问问你自己,或明或暗开罪过多少人、又有多少盟友可提供援助?假定我如你所想,是个心胸狭窄、自以为是的腐败官僚,可只要我掌握实权,叫你吃个大亏顺理成章。看不惯别人的作风口气,马上自恃清高划清界限,通常只有少不经事、未经历练的愚蠢之辈会有类似反应。人的脸面是种相当灵活的东西,时刻视情况发生变动,如我开始所说,将个体的尊严单纯寄托在某些宗教情感之上,固然空洞乏力,可仰赖他人给予尊重岂不更为荒唐?人性之善变属不证自明的真理……所谓成熟,不过是发自内心的谦逊、以及倾听的能力。”

听得满心寒意,没想到稍不留神自己已变成一堵危墙、加一指之力便会轰然倒塌。对方论据充足,分析鞭辟入里,杰罗姆只能在死撑面子和灵活变通之间作选择。“是这样,先生,您说的很有道理。我的确自视过高,对他人缺乏无条件的信任,请接受我的歉意。”

“歉意已收到,此事不必再提。灰色毛皮容易避开猎人的注意,时刻将姿态放低,往往会获得后发制人的优势,至少能免于自取其辱。题外话已经够多,我的要求很简单:向‘红森林术士会’提供一切你能提供的善意,注意模糊立场,不要卷入任何政治纷争……想得到牢靠的立足之地,依附强者、联合弱者,都是形势使然。别忘了,总有比你更需要帮助的力量,‘善待邻人,就是善待自己’。我累了,去吧。”

虽不了解对方的动机,杰罗姆仍然离座鞠躬,干脆地出了门。今晚上这番话影影绰绰,似乎另有隐情,值得反复玩味。明天去桥上探探风头,这家主人是否真有能力兑现承诺,到时便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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