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暗淡,乱糟糟的篱墙只余一团灰影,被里外三层的角铁、尖木桩、铁蒺藜等等障碍物加固坚实,打眼望去像豪猪的脊背、令人望而却步。唯一一扇木门在六十尺开外,薄木板半已透光,强度跟早餐吃的鸡蛋煎饼相仿。周围不时涌起蛙鸣和鞘翅目昆虫的飞行声,整栋平房无助地立在湖岸边,左右不见人烟,金属栅栏堵实了各个窗口。
——别忘了人质!重复,小心里面的两名平民!
命令提示穿过暮霭向浅草中匍匐的两拨人转述完毕,突击指令无声下达,披着伪装斗篷的壮硕身形接连跃起,两次呼吸的工夫已破门而入……“笃笃”声夹杂非战斗人员濒死的尖叫,弩箭一通乱射后,所有噪音沉寂下来,外围组员忍不住探头进去瞄一眼。
“屋里人都死啦,伙计们。干得漂亮。”杰罗姆孤零零鼓起掌来。
一马当先的几个佣兵浑身湿淋淋的,被橘红色液体浇个透心凉。“敌人”的巫师摘下面具,将手中最后一只水球丢进池子里,抱歉地左右环视——两名人质一律是死鱼模样,其中之一被友军的“弩箭”两次命中,幸灾乐祸地做着鬼脸。森特先生站在角落里冷淡地说:“我以为给了你们完整的提示,结果还是一团糟。先生们,到屋里集合。”
扮演巫师的狄米崔同两名人质呆在旁边,听杰罗姆对这伙人冷嘲热讽。“如果前门看起来容易突破,唯一的原因是设了陷阱,选这条路必死无疑。侥幸冲进来的笨蛋无从区分人质和敌人——都带着面具,很自然——误射顺理成章。我说过,‘细语戒指’必须维持专注才能有效反馈接受,突入前一秒,两个小组大部分人处于‘闭锁’状态,团队合作还停留在视觉层次,所以我发出的警告被完全忽视。总体而言,你们对付一群疯狂黑猩猩比较胜任,拿人做对手就十分勉强,这种水准离最基本战术要求相差很远,强化训练正朝你们招手呢。”
“命令不成立,你在耍弄我的弟兄。”强壮的蛮子本着脸说,“周围没遮蔽,虫子青蛙满地是,一点动静都能知会敌人。速战速决没做错,爬墙也死路一条。消息不足,下命令过快,弟兄们根本没胜算。”
“谁说你们有胜算?”杰罗姆跟他对视,“实际作战中消息永远不够,可攻击命令不能等,否则要指挥干嘛?你们不是主攻手,独立承担危险任务必输无疑,我不指望你们搞什么攻击组合,只要求诸位时刻注意自身的精神状况,保持通讯渠道畅通,就这么简单。”
壮汉不依不饶,鼓起胸肌道:“你侮辱我的弟兄,说他们只配对付动物。我说你没见过真正的大阵仗,我说你把咱们当笨蛋耍弄!”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杰罗姆不动声色考虑一会儿,放缓语气说:“你认为我无权对下面人做出评断,你从哪国军队见识的‘大阵仗’?他们开战前实行民主投票?我爱怎么恶心你由我说了算,你们的确达不到要求,上阵只有送死的份儿。这样吧,最近训练日程太过急进,是时候放松放松,明天上午做理疗,下午进行节奏训练,重点掌握戒指的使用方法。今天到此为止,解散。”
等一伙人走个干净,狄米崔靠过来迟疑地问:“这样会不会太宽纵他们?那个野人有胆顶撞你,其他人只怕……”
森特先生一边朝马车移动,一边干练地说:“层级体制只能产生强制力,那家伙具备的是权威,让人口服心服绝非耍嘴皮子可以办到。”待车轮转动起来,他才露出个难以觉察的笑,“记住这条规矩:只有笨蛋才冒充指挥官。军事行动越危险,一线指挥越要低调行事,身边有个漂亮靶子应当好好利用,让敌人多注意他、总比注意我强。”
狄米崔禁不住笑起来,“我要把这话记在法术书背面。”
日头逐渐西沉,马车顺着“锋火曲径”的S形路线缓慢爬坡。作为“三桥”地区主体的两座横向混凝土巨构,“连云坡道”与“权杖回廊”形如宽阔的上下台阶,又像观看竞技比赛使用的公共坐席,为消弭跟地面的巨大高差,“锋火曲径”被刻意雕塑成夸张的S状,像个略带花体的大写字母纵贯而下,全景视野中极具工程学的美感。
这条路以增加长度的方式减缓坡度,最陡峭的地段向上攀爬却毫不费力,仿佛有人偷偷改写过重力的指向,此类“怪坡”有五处之多。工程师拿经纬仪和铅锤做过无数测量,包括指南针,许多工程仪器在城市范围内皆出现异常反应,只能推测地下蕴含某些特殊矿藏,可惜缺乏技术手段加以证实。“穹顶”旅社接近字母“S”的上部拐弯处,杰罗姆刚一进门,便瞧见吃“闪电脆皮奶油点心”的盖瑞小姐。
大量鲜奶油被干而脆的蛋卷包裹,食用时须把一头塞进嘴里,然后毫无仪态地不住吮吸,否则会很快落到前襟上。汪汪坐在她脚边对甜腻食品吐着舌头,小女孩从桌子下面摸出个闪烁的静电球,给汪汪噼里啪啦做个新发型,浑身长毛倒竖,表面积膨胀了两圈。杰罗姆心里奇怪,她究竟从哪搞到这些破玩意儿?有空得套套她的话。
“有你一张卡片,”莎乐美身穿半袖V字领晚装,略施脂粉,整个人会发光似的,“本想叫你陪我参加聚会,介绍我朋友给你认识。有额外应酬?无所谓,反正你不喜欢抛头露面……还等不等你啦?”
接过来翻看两眼,淡紫色卡片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正面是一枚水晶球,反面只有凌乱的短线条。心中稍动,这张卡显然是水妖精介绍的占卜者的邀请,明天下午不妨抽时间去“紫水晶”印证下。
见他有点出神,莎乐美表情迅速冷淡下来,“你的孔雀许久没人管只怕饿死了,我要搬回家里住,这边出入不方便。”
“怎么?不是说好……”刚想表示反对,有人急匆匆扣响门环,站在厅房都能听见喘粗气的声音。盖瑞小姐抹抹上唇过去开门,定睛一看,杰罗姆转身迎上气喘吁吁的苏·赛洛普,到门廊中鬼祟密谈。
掂起卡片来回端详,莎乐美冲窝在角上的狄米崔招招手。“今天一直跟着他?昨天呢?”狄米崔低下头支支吾吾,盯住袍角不知所谓,“中午他单独离开过没有?‘哦’是个什么意思……”
莎乐美问话的工夫,赛洛普向森特先生简要报告一遍最新动向。昨晚桥区下水道流出一具浮尸,经确认是名有案底的走私商人,上回学院被捕邪教徒中竟有此人一个亲戚,引起了治安厅的警觉。一番辗转查问,得知死者是激进组织“真理会”的核心成员,正要进一步侦讯时,“法眼厅”派人架走了涉案人员和尸体。密探暗示已掌握系列恐怖活动幕后主脑的关键证据,近期可能要求配合行动,弗格森打发塞洛普跟森特先生通通气,提高待命级别,随时可能紧急出动。
“真理会”听着相当耳熟,杰罗姆反复默念几遍,走进前厅才恍然大悟:老朋友凯恩是这组织的创始人,当年不少头面人物因政见分歧曾加入其中,有个别名叫“反对派俱乐部”。随着凯恩失势、流放到歌罗梅永久圈禁,“真理会”转入地下,会员则成为密探的重点关注对象。若真有幕后黑手策划连场袭击,凯恩自是最佳人选——毫无顾忌,再没什么好失去的。困兽之斗,局势的危急程度可想而知。
“最近哪都别去,”杰罗姆对莎乐美说,“收拾行李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