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窗外陆续传来三声钟鸣。
隔着锯齿形交错的石壁,风从铁栅栏的间隙流过,月亮却无法绕着弯投射进来,唯一的光源来自壁龛里的长明灯。将枕头塞进木桌子下面,倚着打横叠起来的几件衣物,杰罗姆表情清醒,在失眠困扰下两眼发直,不知脑中正转些什么念头。
铁栅栏拧成了多刺的螺旋状,屋角上方雕刻一尊“沉默者”半身像,俯视着下头唯一的房客。这间“沉思房间”被弃置许久,自从罗森废除公开的苦修制度,此地除了偶尔接纳几名特殊人物作短暂逗留外,就只剩布满尘埃的神像。小房间看似从石壁中央开凿而成,仅容一桌一椅,床铺是未经切割的大块方石铺了两层褥垫,仍遮不住丝丝寒气。橡木桌子散发一股石蜡味,铅笔被丢在桌沿,掀开的笔记本上只字未动。羊皮纸平摊着,这会儿影影绰绰,像一张了无生趣的脸。
蜡油即将燃尽。长明灯被风一吹、星星灯火忽闪几下便熄灭了,家具一下被夜色吞没。奇怪的是,屋里并未陷入一片漆黑,反倒蒙上一层特别的灰,有如北方落日林地沐浴在极昼下的剪影。杰罗姆听着下个清晨临近时的动静:风声伴随雨丝,隐约还传来几声狗吠,不过一时辨不真切。听见了狗叫声,总令他怀疑是自己产生的错觉。
虽说小家庭四分五裂,毕竟还有家人需要担心,杰罗姆思量着小女孩和汪汪的去向。两周前听说薇薇安一直在照料她们,考虑到术士会的立场、以及非常现实的格鲁普先生,这份好意能维持多久实在没有把握。他不禁瞄一眼厚木门——双层包铁,大颗铜钉被摩擦到发亮——只要一句咒语,就能远离此间无止境的盘问和对质,远离那些令他神经衰弱的繁琐争执,带上她们远远离开这个国家。念头没动多久,理智告诉他这一切不外乎某种假象,有人正盼着他能够一走了之,好把全部罪责归结到这名倒霉蛋头上。简单逃走不仅是死路一条,而且会连累所有为他做担保的人。再说朱利安也被此事所困,自己的学徒狄米崔想必正接受同样的审查,当事人岂能走得如此轻易?杰罗姆叹口气,翻身面朝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慢慢数起绵羊来。
换做十年前,只是叛国罪的嫌疑足以将他推上绞刑架,除非身为密探收拾不了的达官显贵,需移交给灰袍法官一一甄别,有幸接受审判堪称某种奢侈品。经过“血腥统治”的洗礼,今日的罗森虽称不上特别开明,至少某些方面有了不小长进。在旧神庙被单独拘禁至今,除去隔三差五扰人的提审、以及数次严厉盘查外,他还没见识过其他程序。杰罗姆心知肚明,外头不仅有爱德华先生全力争取,各种势力也借此时机勾心斗角,暂时还分不出胜负,他才能有机会独个数着绵羊,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风雨声渐渐止歇,四周安静得叫人发慌。杰罗姆第一百次想到,没准敌人指望拿命运未决的压力让嫌犯自行崩溃?他禁不住咧开嘴笑笑——现在最不必担心的就是自己。牵绊无所不在,没有家人和信任他的人存在,兴许他早认罪伏法,在笔记本上写满供状了。正因为仍有义务和职责等待履行,本子到今天还空荡荡的,至少不能便宜那些胸怀叵测的阴谋家们!心中不忿,脑子里的绵羊也咩咩叫起来,一律昂首挺胸继续表演着绕圈小跑。
灰暗中数到二三百只,杰罗姆变换一下僵硬的姿势,无意间触到右手腕缠结的发环。
莎乐美曾截下一缕秀发,并亲手将它们绕在丈夫手腕上,时至今日,这一幕恍若隔世。不用看他也知道,发环首尾衔接早连成顺滑的一溜,不仅没有枯萎、反倒生长茁壮,令人百思不解。发丝彼此纠结显得异常柔韧,仿佛预示了两人之间未完结的种种。杰罗姆叹气,无声抚弄两下,承认自己心烦意乱,全部思绪再度回到了原点。这些天来,每个无眠之夜他都要梳理一遍类似的情绪循环,精疲力竭后才能小睡片刻,算作是种煎熬并不为过。看时间已经差不多,绵羊们集体打个呵欠,渐渐淡出了他的脑海。
“……………………
蒲公英,飘啊飘。小男孩,快睡觉。
昼随风,乘落叶,日暮翻山渡重洋。
晴雨夏秋行不止,朔风起时回家乡。
从此不远游。饮甘露,食蜂糖。
……………………”
一段摇篮曲不慌不忙传入他耳中。歌声近在咫尺,让睡梦中的杰罗姆?森特不由自主伸出双臂,想揽住唱歌那人,口中吐出儿童般的微弱呢喃,生怕又是场草草收尾的迷梦。他双目紧闭,丝毫不敢抬眼观望,只盼能在这怀抱中多逗留片刻,其他奢求连想都不敢去想。
嗓音纯净不含丁点杂质,一如湛清的湖水,每处转折都恰到好处,旋律又这般熟悉……乡音入耳,让杰罗姆情难自禁,很快丢下了全部矜持。那人被他双臂揽住仿佛躯体轻颤,曲调也生出细微动荡来。虽然感觉有些异样,重回母亲怀抱的体验他连做梦都鲜少遇到,大多数时间只会被迷乱的情节所取代,此时抓住便再也松不开手。
杰罗姆心怀忐忑又欲罢不能,歌声强弱起伏了一阵,终究还是稳定下来,只听蒲公英的故事从容展开……纵然历尽坎坷,终有回返家园的一天,歌声中既有高耸的塔楼面朝夕阳,也有梯田种满玉米大豆、和那些山谷间盛放的野花。独自承担得太久,杰罗姆?森特完全陷入歌声所营造的平和境地,彻底放下了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再往后,温暖五指拂过他面颊,自他左耳廓附近勾留片刻,完全打消他心中的疑虑……这小动作唯有母子之间心领神会,第三人自然无从知晓。睡梦中的他仿佛大哭了一场,终于在重重压力下挣脱出来,获得一个期待明天的渺茫机会。很快,他在迷糊中再次沉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厚木门“嘎吱”一声被人拉开,只见杰罗姆?森特早已穿戴整齐。屋里极其安静,仅有他伏案书写带来的沙沙声。
“先生,今早你必须接受参议会质询。请时刻保持肃静,随我来。”
前后左右紧跟五名装扮惹眼的禁卫军,杰罗姆拿余光扫两下:这几人脚步有力,双目神光闪闪,施法用的小包裹贴身携带,腰里还别着长短不同的趁手武器,这身打扮令他想起初学艺时的自己。眼看“护送”他的几位警惕老练,明显久经沙场,倘有任何意外发生,他们应当早攥着对嫌疑犯的格杀令,不惧他耍出什么花样。杰罗姆有点吃惊,不知禁卫军里何时多了这类特殊分支?当初要没有杜松的提点,半途改学施法者八成会误入歧途,更别提从实战中通过层层筛选了。
思虑无果,一行人照旧由旧神庙出发,走过沐浴在阳光中的“权杖回廊”。一路没见到其他人影,这里显得格外萧条,恐怕这段时间城里的气氛也好不到哪去。步行大约五分钟,参议会正门出现在前方,两侧竖立着王国先烈们笔挺的雕像。手持一只档案夹,爱德华先生分秒不差,孤身出现在十多级台阶尽头,静候几人走到他面前。很快的,杰罗姆望向他臂弯里的厚夹子,拿眼神发出疑问。
爱德华叩两下硬邦邦的外壳。
“基本上,这里头记录着你的一生。”他主动转身,当先朝里走去,“参议会破例答允,腾出一个特别对策小组,专门核实你的案件。小组成员个个时间宝贵,这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最大宽限了。不必怀疑,上午十一点前基本可以决定你的命运。”
没什么特殊表示,杰罗姆只发出“嗯”的一声。他本想问问其他人的近况,不过考虑到周围几名看守,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有意沉淀一下话音,爱德华让他自己想想清楚,一时间大理石厅堂内只剩几人前后交叠的脚步声。杰罗姆和他的看守们保持中速前进,毕竟出身相似,步伐也标准到像一个人似的,让看管他的几位交换着难解的眼神。爱德华步子不疾不徐,落脚时却稳健轻盈,一直保持在几个人的前头。直到前方现出两名荣誉护卫,左右傍护着会堂正门,他才再次开口说:“你不是头一回到这来,记住我的忠告。”这句尚未听完,大门已经朝两个方向洞开。
轰响中杰罗姆朝里看看:穿亚麻的书记官、加上六名冷峻的审判者都显得极其严肃,阳光从正上方投下,只能照见这几人。此外每个屋角还立着一名荣誉护卫,手持锋利长戟,身披三角挂穗搭肩,标准的站姿如同盔甲样品。用不着真走到中央接受一轮质询,这场面只要见过一次,任何说谎的企图都会不翼而飞。体制带来的巨大压力化成了实体,在这些身份与角色面前,个人转瞬沦为社会的一个齿轮,只能服从群体意志的运转方向。
几步跨进厅堂,身后大门正徐徐关闭,杰罗姆最后想到的并非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反倒是昨晚那首朦胧的曲调。
“……朔风起,回家乡。
饮甘露,食蜂糖……”
他微微偏着头,出神地想象着远山对面、那一片向他招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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