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祖孙俩絮絮叨叨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谈话间,茶水都被喜妈妈煮开了三沸,连凤玖的眼眶一直都是红肿的,老太太的声音也渐渐沙哑了起来,听得喜妈妈直心疼。
时过正午,老太太终于收了音,一边抹着连凤玖的眼泪一边道,“说穿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小九命浅你福大,如若说起来,用她的生缘换了徐家的根脉,于咱们连家而言也是件积阴德的事儿。”
“祖母……”连凤玖心里头难受,眼泪止不住的一直流着,却见老太太已颤颤的站起了身,默不作声的由喜妈妈搀着进了厢房的暗间。
连凤玖知道那是老太太设在屋子里的小佛堂,里头供奉的是老太太很早的时候去崇元寺请来的大菩萨,她以为祖母只是心里烦闷想进去请一柱香,便也自然的站起了身走到了一旁的木架子边,然后用喜妈妈一直备着的温水擦起了脸。
而小佛堂内,喜妈妈确是陪着连太夫人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柱清香,只是香才刚插上,老太太就哑着声音道,“阿喜,把莲花座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吧。”
喜妈妈正转身放火折子呢,闻言便是一怔,堪堪的回头道,“老夫人,您……这东西……会不会害了九姑娘?”
老太太眼眸微垂,沉默了许久,方才神情微凝的开口道,“当年我说不收,花氏却以死相逼。她抱着阿九冒雨躲进徐家,看似随意,其实也是徐老早就交代清楚的。不然她一个奶娘,宣城这么大,又为何偏偏会挑中我们连家?想她虽是个村妇,打小也没做过什么学问,可是关键的时候脑子却是清楚的,这东西摆在连家危险,摆在她身上更危险,既她是一口咬定了说东西从未出现过在徐家,那就只当是徐老已经带去了阴曹地府了。”
“那您现在又何苦还要再拿出来?……”喜妈妈重重的拉住了连太夫人的手。
老太太闻言却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立身菩萨底座的莲花托道,“到底是徐家的最后一张牌。”
喜妈妈听了眉头一皱,终究还是顺了连太夫人的话,从抽屉中取出了一把小金锤,然后恭恭敬敬的请下了菩萨,随即挥起金锤重重的往那莲花托上一砸。
“哐当”一声,瓷托崩裂,透着釉青的一桌碎片中,一个麻色的荷包若隐若现。
连太夫人心一沉,又开口道,“与其说是把这个交给阿九,倒不如说是把这个交给白卿那孩子。”
喜妈妈闻言,了然的点点头,然后仔细的从碎片中取出了那个荷包放在了老太太掌心中,欣慰的笑道,“这也是九姑娘修来的好姻缘。”
“我虽老眼昏花了,不过到底也是没有看错的,白家那孩子虽沉默少言,但骨子里就是透着稳重的。当年徐家的事儿一出,咱们一招阴阳调换,后头的事儿基本都没有再参与打听了。一来是因为保山谨慎,怕是人言可畏,这些年,也委屈他高才屈就,终不得志了。”
“师恩如同再造,老爷心怀不忘,此乃大孝,您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喜妈妈道。
连太夫人紧紧的握住了手中荷包,点了点头道,“所以当时一见白卿那孩子,我虽心里有疑惑,可左右还是没有点破。如今想来,时至今日,之所以只有小怀王一路人马在那儿明着暗着查阿九的事儿,想必是白卿在当中斡旋良多啊。”
“老奴不太明白。”喜妈妈直言道。
“虎符事关大周江山社稷,你觉得小怀王都知道的事儿,皇上为何一直没有动静?”
“这……”
“因为白卿在中间拦着。”老太太肯定的说道,“这孩子对阿九的心思,只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阿九以后由他护着,连家还有谁不放心?”
喜妈妈附和的点点头,随即并了老太太一起出了小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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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大半天,连凤玖的心思都是恍惚着的。
从连太夫人的堂屋用了午膳出来以后,祖孙俩自然就去了连老爷的书房。
本连老爷近日闲来无事起了墨心一直在临摹那幅《云溪早春图》的,见了祖孙俩同来,他还握着笔兴致高昂的招呼两人一同来看画。
结果老太太也没事先给亲儿子做个什么心理建设,一张口就把阿九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的事儿给透了出来。
连老爷慌张一惊,手一抖,笔就直直的掉在了画纸上。刹那间,老爷子整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儿,难堪的不知是在哭还是在苦笑。
紧接着,连夫人便闻风而至,和连老爷的哭笑不得相比,连夫人的哭声虽不大,却也称得上是伤心欲绝了。
母女俩一时之间基本就成了抱头痛哭之势,直到老太太也看不下去了,堪堪的冲儿子努了努嘴,然后道,“你也不知道劝劝,旁的不清楚,还以为咱们家奔丧呢。”
连老爷一听,方才从被毁了画卷的悲痛中回过了神,连忙上前把哭的梨花带雨的母女俩使劲分开,然后清了嗓子道,“夫人,伤心有度,如母亲说的,阿九即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依旧还是咱们的闺女。”
其实连老爷这句安慰根本就是不痛不痒的,但碍着老太太的面子,连夫人还是止住了哭声,频频抹泪点头道,“我知道,不过是……心里头闷得慌,想想阿九这两日遭受的罪,我这个做娘的竟什么都不知道,还差点引狼入室……”这一句,连夫人指的自然就是裴雁来。
“你闺女有心瞒着,连我这个老太婆也不知道。”连太夫人说着睨了连凤玖一眼,然后将小孙女拉到了身旁,一边给她按着眼泪一边道,“你今儿若是再哭,只怕接连三日都甭想出门了,瞧你的眼睛肿的,便是我不治你,白卿也是不依的。”
连凤玖闻言猛一怔,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啜泣声。
一旁的连老爷见状,惊奇的瞪大了眼睛直摇头道,“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果不其然啊。”
连凤玖在连老爷跟前吃了个哑巴亏,只能慌忙的转移着话题道,“祖母,回头六姐她们这儿,我这事儿是说呢还是不说?”
“让你母亲去说吧。”连太夫人满眼疼爱的抚顺了连凤玖微乱的鬓发继续道,“按说对你的事儿有印象的其实也是你头几个姐姐,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当时是最记事的,后头几个都还小呢,于你七姐、八姐只怕连当时小九的那场病都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毕竟是你的大事儿,既大家也是一家人,并无什么可隐瞒的,那就说清楚,免的惹人无端猜忌引来别的风波。”
连凤玖点点头,然后转身虚扶住了连夫人道,“那我陪母亲一起回屋吧。”
连夫人柔柔的笑了笑,紧紧的拉住了连凤玖的手后便带着她先出了书房。
待母女俩的步子声渐渐远去后,连太夫人方才转过了头对连老爷道,“东西我已经给阿九了。”
连老爷一愣,只觉今日受的惊讶够多了,声音也不自觉的就拔高了几分,“母亲为何如此鲁莽,丫头她如今才刚知道自己的身世,周遭又有多方人马对她虎视眈眈的,您如今把虎符交给她,不等于把她置于危险之中吗?”
连太夫人瞪了连老爷一眼,颇有些有气无力道,“阿九的婚事你和菡芝还是要早些筹办起来才好。眼下看来,白卿那孩子还是靠得住的,接下来阿九要面对的事儿,我觉得还是全部交由他打点比较妥帖。你这个做爹的呢……”老太太说着说着,视线便往桌子上那张惨败了的画纸上轻轻一扫,随即又道,“闲来无事还是在家作作画吧……”
而这一边,是被连太夫人噎得半死的连家老爷,那一边,则是炸开了锅的连家姑娘们。
事实上将阿九的真实身份告诉连府在阁的几个姑娘并没有连夫人之前预计的那般简单。倒并非是知道了真相以后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就因此对连凤玖生出了罅隙,相反的,正因为阿九乃徐家唯一的后人,六姑娘、七姑娘、八姑娘都好奇的不得了,听完连夫人的话以后,几人便围着连凤玖叽叽喳喳的闹开了,直直把连夫人和阿九绕得晕了头。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沉默了许久的三姑奶奶出了声,几个妹妹方才安静了下来。
“你们也是,阿九那时才几岁,哪儿记得这么多。”三姑奶奶温柔的拉过了一直干笑的连凤玖,然后朝着坐上的连夫人看了一眼,见连夫人柔柔的冲她一笑,三姑奶奶便顺势打开了话匣子道,“更何况,咱们都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妹了,又何必在意阿九到底是姓徐还是姓连呢?”
三姑奶奶说完,六姑娘就连连拉起了连凤玖的手接口道,“哪儿是在意她姓什么,这丫头就是咱们的幺妹呢。不过就是好奇,徐家呢……当年威风凛凛的徐家,咱们阿九竟是个如此了不起的丫头。”
“六姐……”六姑娘的话和宋谨誉的几乎是如出一辙的,连凤玖一听自然觉得一颗心都是暖暖的。
“哟,你可别再掉眼泪啦,一双眼睛都跟核桃一般肿了。”见连凤玖一扭头就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六姑娘赶紧抽了帕子捂住了连凤玖的眼道,“回头若是被你那未过门的夫婿瞧见了,可指不定要怎么编排咱们这几个小姨子呢。”
但她话虽如此,可是坐在一旁的几个姑娘连了三姑奶奶和连夫人却发现,调侃间,六姑娘的眼眶也是红红的,盈着浅浅的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