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停住了笑声,觉得近日来心底枯萎的骄傲在慢慢复苏起来,在他坦然让仆人为他穿衣时,另一种感觉也在慢慢生根发芽,与孤傲相依相随,却又似改变了什么。
他发觉不出,也懒得去思考,只想着要赶紧去见见这个秦秀,她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啊……
“相比起那个,‘假的’,不是很有趣吗?”他突然自言自语道。
“啊?烨哥哥你又说什么?我怎么有点不明白了啊?”
“我也有点不明白,”林烨突然正视他,狭长的眸中带着思量:“你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秦秀与皇甫谚曾经指腹为婚过呢?”
“我……这不是常日无聊,就稍稍关注了一下科考,意外发现状元竟然是秦秀,你曾经帮助过的人,又一打听,这不就知道了她和皇甫谚的往事了么。”
“似你就如此打听到了她的陈年情史,想必是‘某人’不加掩饰的结果,她似乎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她有过这么一段过去……”他说着看了眼韩煜祺有些闪躲的神色,突然有些自嘲,又有些悲凉。
情之一字说说简单,观看别人的情史时是云淡风轻,但一到就自己……
他轻轻甩了甩头,撇去脑海里纷乱的想法,着装完毕后,便同韩煜祺一起往前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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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秀见过大皇子与小郡王,不知二位殿下可还记得秦某否?”
只见她容貌斯文清秀,一眼看起来并不是极为漂亮的女子,五官若单一看来也没什么特色,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回味悠长的感觉;
一袭湖兰色窄袖缎袍女子长衫,白皙皓腕上戴了一枚玛瑙掐金丝的如意镯,另一只腕上未著装饰,皮质的腰带上只坠了简洁的玉珏,乌黑秀发绾于头顶,系了天青色丝带垂于两肩旁,一身典型的达官女子的便衣装束,此刻彬彬有礼的立于正厅中央,笑容谦卑有礼。
“幸亏我还记得你,否则状元如此问话,可不是把我等给考住了么?”林烨居于上座,浅浅一笑,看向四周的下人,容色一凛:“还不快给秦大人看茶!”
下人听罢迅速端了茶来,他将秦秀让座于东首下的座位上,她坐定后笑了笑,看着林烨说:
“秦某一月前科考结束,承蒙圣上看重,被敕封为状元,当时就该来王府拜谢殿下当年对秦某的恩情,怎奈一直事多,所以才于今日姗姗来迟,区区薄礼,不足以表达秀的万分感激。”
林烨只淡淡扫了一眼正厅门口处的系了大红结的礼箱,淡笑:“当日救了秦状元,可不是为了图这些谢礼。”
“秀知道王府内应有尽有,不敢前来献丑,故带来家乡的一些特产,希望二位殿下尝个新鲜。”秦秀低头谦笑道。
“有心了,”他笑了下,突然话锋一转:“见到秦状元后,我突然想起了今日帝都新崛起的一位‘献宝状元’,不知秦状元可有耳闻?”
他问罢便紧盯她的气色细瞧。
“是的,”她面色有些黯然:“还与左相的公子成了亲……只是秀不明白,这位献宝状元,究竟是献了何种宝物才被晋升为状元?”
“一定要是献了宝物么?”他有些明知故问的回答。
“自然,据听闻乾光女皇时期,帝都大旱,护城河枯竭,大地寸草不生,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突然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女子,手持金簪,说是上古宝物,求甚皆如意,于是女皇要其降雨,该女子举簪念咒,顿时大雨倾盆,解了大地之渴,缓了百姓之苦,遂被封为献宝状元……不知这位献宝状元献了什么?”她一脸急切询问。
林烨但笑不语。
秦秀见状,顿时心如雪亮,笑容便有些苦涩:“怪不得皇甫公子会喜欢她……拥有金山也会空,不如有把金钥匙,胸中有才,自有千军万马,富贵生华。”
“状元不是认识皇甫谚嘛,你可以问问他啊,你……”韩煜祺见到两人说话拐弯抹角,便有些不耐,于是蓦地开口,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遂讪讪收声。
秦秀却听出了梗概,笑容却突然坦然:“二位殿下都是天之贵人,耳通八方,想必也听说秀与皇甫公子有过一些渊源,我们二人是指腹为婚,”
她顿了下,从容的看向林烨,接着说:
“当年秀家道中落,不得已返回故乡,怎知母亲郁结于心,于归乡途中染病身亡,当时秀正年幼,是父亲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
她笑了下,清亮的眸中闪过思绪万千:“当时家里很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二位殿下形容……哦,这么说吧,那时家中只有一只生蛋的老母鸡,所有的鸡蛋父亲连碰都不让我碰,说是要攒了去集市卖钱买油,还记得又一次我突然胃痛的难受,在床上痛的翻来覆去,父亲实在心疼我,才给了炖了一小碗鸡蛋羹给我吃……”
她说到动容处,双眼中泪光隐隐闪烁:“可谁承想那一碗鸡蛋羹也没治好我的胃病,许是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吃的不好,落下了病根,隔了五天准会发病,每次发病的时候,该开始还会痛的大喊大叫,可后来就脱力到蹲在地上一声也喊不出……”
“父亲着实伤心担忧,恐惧我是否会长不大而夭折,但家中实在没钱买药,突然有天父亲得知村东头财主家的孩子和我是一样的病,于是每天傍晚都会偷偷去捡他家倒掉的药渣,带回家再熬给我喝……”
“真的假的,你家竟然这么穷!怪不得皇甫谚不会和你……”
“煜祺!”林烨冷然打断他,看着秦秀笑了下:“你且继续说。”
“刚开始还真有些效果,待我的病情刚刚有些好转时,谁知他家泼药的仆役一天看到我父亲来拾药渣,垂涎我父容色,竟要行那不轨之事,我父自然极力反抗,她恼羞成怒,于是父亲以后再无药渣可拾,又怕我病情再次严重,四处打听来了一个偏方,说用猪肚包了鱼鳅草煮了吃,治疗胃病有奇效……”
她说到此处有些哽咽:“我到现在还记得,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把鱼鳅草塞进猪肚里,再一针一下把猪肚子缝起来,煮了给我吃,我也曾偷偷跟在他后面,看到他在河塘边上,深一脚浅一脚的给我挖摘药草,风雨无阻,也亏的他,我的胃病终于在这种治疗下,于两年后康复,至今也未曾复发。”
“呃……你们好可怜,不过现在也好了啊,算是苦尽甘来,你们一家子也可以过上好日子了!”韩煜祺听得有些眼圈红红的说。
“殿下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年被左相府退婚已是对父亲的一个打击,又操劳了半生,在今年我进京赴考时,终于生病了,却又瞒着我说没什么大碍,我也是愚鲁,竟然信了,在今年考试结束后,回家才惊闻他过世的噩耗……”
她哽咽的有些说不下去,似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慌忙抹了把面上的泪,赶紧站起身,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因皇子殿下是秀的恩人,秀此生于世上再无一个亲人,今日一见殿下,顿觉亲切感倍生,所以有些失态,还望殿下恕罪!”
“状元是性情中人,我怎会怪罪。”林烨浅笑。
“殿下宽宏大量,秀感激不尽,时间不早了,礼部侍郎那边吩咐秀今日要过去一趟,不便久留了,秀告退。”
“状元好走。”
秦秀谦卑的离去后,林烨坐在檀木椅子上就陷入了深思。
“真没看出来,这个秦秀竟是个如此孝顺的人呢!”韩煜祺揉了下酸涩的眼睛,叹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她父亲如此含辛茹苦的将她抚养成人,她却会在大街上寻死觅活,如果那日不是我们将碰了柱的她送到医馆抢救,又念在她身无分文着实可怜,便周济了她些银两,否则她早就不知道躺在帝都的哪个角落里腐烂生虫了。”
“啊……烨哥哥说的对啊,唉,你这么一说,我细想想,和她今日的举动一对比……觉得挺怪异的。”韩煜祺皱眉。
“是啊,”林烨冷笑:“老人们常说,一个人贵在精明,但若是让别人看出这个人是在耍聪明,那就不叫聪明,而是愚蠢了,这样的人,以后不是一飞冲天荣华富贵,就是……哼。”
“烨哥哥是想说她有可能聪明反被聪明误,以后会一蹶不振一败涂地?”
“煜祺果然越来越聪明了。”他赞许道。
“那当然,我还看得出,她是不会这么甘心宽恕皇甫谚的!”韩煜祺得到夸奖,得意道。
“那是自然,我,拭目以待。”林烨说罢,冷冷一笑,狭长的眸内冷意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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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秀面无表情的走在街道上,身后的随从战战兢兢的跟随其后,在进入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后,正准备穿过前面的围墙步入拐角,突然听到正前方一声极为尖锐的“卖馒头啦”的叫喊,将正在沉思中的她吓了一大跳。
从拐角处刚喊了一声的年轻小贩看到她后,又极快的打量了她的一身装扮后,有些胆怯的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一会儿,小贩战战兢兢的从挽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个馒头,小心翼翼的递到她面前:“大人……要买馒头吗?”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吓本状元,来人啊,拿刀来,给我剁了他一只手!”说的迟那时快,只见她“唰”的一声自身后的侍从身上抽出宝刀,“噌”的一下将小贩手中的馒头割为两半。
小贩吓得当场瘫坐在地。
她却哈哈一笑:“你吓了本大人一跳,本大人就吓你一跳!”
她将宝刀收起,掷了个银锭在小贩身上,喝道:“馒头我全买了!”
小贩这才惊醒,唯唯诺诺的弯腰谢罪,拾起了银锭扔下馒头篮子,就一溜烟的走了。
她却再也止不住笑,脑海中却有个声音清晰的响起:“不管你是人才或者庸才,是否家道中落,又或者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从来就没觉得以后会和你成亲!”
她的笑容突然间变的苦涩,眼圈快速的红了起来,却没有半滴泪落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