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默远迈过余家大四合院高高的门槛,绕过女儿墙时,余宏正像旧式八旗子弟似的一手捧着个鸟笼子一手捧着个小茶壶在院里来回溜达。院里养了很多宠物,光是丁默远所见就有两只猫、三只狗、一水缸的金鱼和顺着墙脚边慢慢爬行的巴西龟,斑斓的色彩,满眼的热闹。
“啊呀,董事长来了,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我好让内人有所准备!”余宏一见丁默远,立刻将鸟笼和茶壶交到佣人手里,笑得只见牙不见眼,脸上的肉挤成了一团。
丁默远清浅的一笑:“不用客气,余先生为沐家效力多年,如今被迫赋闲,于情于理我也该来探望。”
余宏大笑起来:“请进请进,您瞧,人果然是不能偷懒的,越闲越懒。这几日没去公司,天天在家中摘花养鸟,逗猫遛狗,到颇有些乐不思蜀了。”
“余先生不必在意,遭遇的不过是家事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舆论一阵风的过来过去也很平常,谁说余先生东山再起,不是指日可待?”
“丁董的仗义,老夫心领了。”
丁默远在余宏的引领下进了里间的书房。
余宏的书房陈设不多,却是古意盎然,桌案头呈有笔墨纸砚,十锦格子上放有一双玉瓶,几个古董瓷器和象牙雕件,还有张旧式金丝楠木床专为夜宿而准备。如果不是床上随意搁着的笔记本电脑,丁默远都快怀疑自己已经穿越了。
“这么寒酸简朴的书房让丁董事长见笑了,不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余宏哈哈一笑,在人类所有的修辞语法中,他最善于运用的就是反语。
“哪里,哪里,这更加说明余先生的品味高雅,绝非俗流。”
“董事长谬赞了。”
“哈哈,余先生可是骏山的老人了,一直深得沐山董事长器重,不必过于自谦。”丁默远话锋一转,扯到了正题上。
余宏不是傻子,他像卖弄长生不老术的茅山道士般长吁短叹道:“唉,老了老了,哪里比得了丁副董年轻有为,骏山的将来定是光明远大,前程似锦;我嘛,既老服老,干脆趁这个机会颐养天年倒也不错。”
“据说——我太太之前找过您的两任太太?”丁默远懒得再兜圈子,索性直截了当。
余宏含糊道:“您别见怪,女人嘛,看事对人的方法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再说,都是些陈年旧事啦,如今斯人已去,好坏与否,皆已成空,不提也罢。”
“话虽如此,不过,有一件事您可能尚且不知情。”
“哦,什么事?”
“我太太也找过张黎。”
余宏总是在必要时精明得像只老狐狸,在关键时凶狠得像头豺狼,虽未目露凶光,可稍稍加重的语气透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董事长的意思是:张黎对您心怀异心?”
“我只是这么一说,您也只当随耳一听吧。”
“我知道了。”余宏冷笑道,“自古以来走狗都没有好下场,因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场离场。”
丁默远一进家门,不觉微微一怔。只见沐华一袭白裙,发髻上别了浅色的发卡,淡妆素裹梨花一般亭亭玉立地站在客厅里,雪白的波斯猫安静的匍匐在她的脚边。
画面不错,轻柔如梦,飘然出尘,但不知为什么,却让丁默远生生打了个寒战:
“你在干什么?”
“沐夕和他的同学一起参加森林公园的烟火晚会,他要我陪他去,所以我把爱丽丝也带上了。猫不会害怕烟火吧?”沐华摸了摸爱丽丝,提起裙边转了一圈,笑道:“好久没这么穿了,真的好不习惯啊。”
“安城最喜欢你淡淡的样子,你却偏偏要把妆画得浓浓的。”顾岚在一旁嗔怪道。
客厅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接着便在丁默远的催促声中重新流动起来。
“沐夕快要下课了,你还不赶快去?”
沐华这才惊跳起来,她胡乱的向两人招招手,急匆匆的离开了,离开时眼里短暂的兴奋和快乐已如流沙一般消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注意。”
丁默远在走向书房之前,对顾岚冷冷说道。
“你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我?”顾岚的笑容沉了下来,眼神像淹没在海水里的海藻一样变得幽深而晦暗。
“我或许没有资格,但沐华有。”
“你错了,丁默远,凡是沐家人都丧失了这个资格。”
丁默远冷笑道:“顾女士,不要小瞧骏山的势力,更别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找到你的儿子。”
“你找到了又如何?告诉沐华吗?”
“不,你错了,我会把他控制起来。这样才能控制你。”
“如果上苍还有天眼的话,应该还弱者一个公道,而不是让欺凌者变本加厉地猖狂。”
“老天已经睁开眼了,所以沐山才躺进了坟墓里。”
“不够,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进棺材,就是在等这一天!”
丁默远轻声一叹:“你和沐华都一样,总是活在过去里,不依不饶,既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
学习班隔壁,有个幼儿园,沐夕下课经过时,都会习惯性的停住脚步。那些在彩色滑滑梯和充气式城堡之间玩耍的或是蝴蝶般扑向亲人的孩子,常常让沐夕的喉头发紧。突然,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人。
“呵呵,是你,你回来了啊?近来过的好吗?”吴莹强撑着脸笑向沐夕。
“是啊……小妈还好吗?”沐夕淡淡的问。他万万没想到会和来幼儿园接沐天的吴莹狭路相逢。
“还好还好。”沐夕根本不可能如此客气,吴莹本能的戒备起来,拉着沐天打算离开。在人来人往的幼儿园门口,她可不想闹笑话。
“替我向她问好。”沐夕浅笑道,“对了,顺便告诉小妈,光阴似箭,岁月如刀,女人的青春是最经不住耗费的,如果实在寂寞难耐的话就改嫁吧,何必为了我爸的那套破房子守寡终身呢。凭她的本事明明可以另觅佳偶,再生个像沐天那样的胖小子,这下你们夏家可就发大发了,说不定可以上福布斯富豪榜了!”
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不是有老师、家长和其他孩子旁观,吴莹根本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会狠狠给沐夕一个耳刮子,不,与他给自己的羞辱比起来,这还远远不够,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吴莹咬了咬牙,长长的指甲不由自主的嵌入掌心,她很佩服自己还能笑,似乎自从发现沐山移情别恋自己的女儿起,她早已将人格尊严当垫脚石一般踩在了脚下:
“沐夕,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何况你爸都已经过世了,你小妈一个人带着你弟弟也不容易,何苦再这样逼她呢?”
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吴莹,十分善于运用中国传统思想观念,寥寥数语就含了三层意思:其一父母也有自己的私生活,也有追求自身幸福的权力,就算为了再婚犯了天大的错,可生养之恩大于天,为人子女理当宽容谅解;其二沐山已经故去,人死如灯灭,小妈也是妈,怎能这样说自己的继母;其三不管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只要蘸着血缘,都是亲兄弟,不该相煎太急。
“沐夕,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呢?”吴莹刻意提高了嗓门,步步紧逼。
年轻稚嫩的沐夕沉浸在往事中,气得脸色发白,双唇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沐夕,我们先走了。”身边的同学们看了他一眼,不约而同的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便将他抛在了身后。
事到如今,夏家母女俩已经把他和母亲害得天人永隔,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在仇人面前还是那么软弱无能,简直就是个废物!
沐夕的外公去世之后,,曾经温和谦逊的父亲在一夕之间暴露出狰狞的本质,不由分说将方宅的门牌改成了“沐宅”,不惜动用一切手段逼退方氏元老,全面掌控了方家的公司和财产,短时间内公然将外室夏婉青和她妈吴莹带进家门,并对外宣布自己即将离婚另娶的消息。
或许是一连串的打击来得太突然,母亲方洁从那时起精神已经开始出现问题,时而正常时而疯癫,即便如此她始终是位温柔善良的女人,因为她折磨的对象不是毁了她一生的恶人,而是自己。
当时的沐夕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他忙学业,忙着参加体育课上的球赛,忙着和隔壁班的女孩早恋,忙着耕耘寄宿学校那片小小的象牙色的天地,每隔两周才回家一次,面对姐姐的嘘寒问暖,似乎更在意的倒是满桌好吃的东西。
“木头,慢慢吃。姐姐让人准备了好多呢!”母亲揉揉他的脑袋,静静的看着他,目光充满温柔和慈爱。他万万没想到这是方洁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光。这两个世上最爱他的女人用柔软而坚定的肩膀为他挡住了外界的刀剑风霜和风风雨雨,直到用尽所有的力量……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