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婉青笑了,笑容里既带着凄凉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是啊,那应该是我的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了吧,那是我用青春作为代价交换来的一切!我要感谢之后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因为不论如何,它让我得到了安城,得到了我生命中唯一的阳光,他是我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唯一的寄托!”
话到这儿,沐华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摆了摆手:
“你快滚!立刻滚!这一辈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夏婉青并没有急于站起身,她依然跪着,就像一个悲哀的无赖又像一个绝望的赌徒:
“对不起,我还没有等到我要的回复,我不能走。”
丁默远目光幽幽的看着跪在眼前的夏婉青,最终开口道:
“如果你能给出天天的亲子鉴定证明,或许我们可以考虑私下解决这件事,尽可能缩小知情者的范围。”
夏婉青抬起头,目光定定的看向丁默远:“真的吗?只要我把亲子鉴定的结果给你,即使吴亮告上法庭,你们也会放弃对天天身世的公开追究?”
丁默远看了一眼沐华,答道:“你已经说了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更没必要说假话。”
“可是他已经去世那么久了,安城又行踪不明。”
“沐董事长生前的遗物里没有留下一些可以用来检测的东西吗?”
夏婉青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从这儿带走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我去找找看。”
丁默远看了一眼胸口起伏不定的沐华,明白经历了背叛和欺骗双重重击之后的女人,此刻需要一个释放的出口。尽管在夏婉青和沐华的天平之间,他的倾向性早就注定了,也非常不想将两个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女人单独放在同一空间里,但是沐华从来不进自己父亲的屋子,做这件事最适合的人选只有自己,于是丁默远带有安抚性的按了按沐华的肩膀,起身走出了书房。
一时间只剩下固执的站在原地的沐华和跪地不起的夏婉青,空气里透着连掉根针都可闻及的窒息。
往事悠悠,仇恨日积月累,心结不是想解就能解开的,或许也没人想解开,反正已是陈年的死扣,任它风里来雨里去,硬生生的横在那里,这是对过去的不妥协,也是对逝者的告慰。
良久,沐华才开口道:
“我爸是怎么发现……沐天的身份的?”
“我不清楚。”因为埋着头,沐华看不见夏婉青的表情,只见她细弱的脖子宛如蒲柳般摆动。“那天回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很不好,甚至可以说阴森得可怕,我妈问他要不要吃晚饭,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喝退了周围所有人之后,直接拖着我进了书房。踢上房门后,他抬手就给我一个嘴巴,开始质问我天天到底是谁的孩子?!”夏婉青抬起头,目光冷静得可怕,“我没有撒谎,也没有任何的隐瞒,直说了我和安城的关系,以及天天究竟是谁的孩子。当年就是你父亲害得安家家破人亡,如今我也要让他尝尝被人践踏究竟是什么滋味?!”
自从认得夏婉青以来,沐华从没有听到她讲过这么多的话,平日那个隐忍的柔弱的女子,此刻一脸问心无愧,振振有词,沐华一时间有些恍惚:曾几何时,每当提及沐山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与她如出一辙?!
“于是,我们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当时我也不知怎么了,被他的一巴掌,打得整个人都疯了,所有的怨恨一齐涌上心头、所有我知道的冷酷和刻薄的言辞都加诸于他的身上,似乎千错万错全都是他的错。”
“他说了些什么?”
“不记得,不记得了,只记得突然间,他就倒下去了,就那么在我眼前笔直地倒下去了……我慌了,拼命叫他,喊他,摇他,可他一点回应都没有。”
“没想过救他?不知道他的药放在哪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听见我尖叫的那一刻,我妈就冲了进来,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她立刻找到了他上衣口袋里的药,但是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顺着嘴边又流了出来,我妈也吓傻了,瘫在地上用手指着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等李妈叫来林医生的时候,他早走了,再回不来了。”夏婉青停止了叙说,整个人仿佛回到了沐山倒地的那个时刻,虽然使用了惊慌和尖叫的字眼,可她的语气始终是淡淡的,神情中透着几分压抑和颤抖,看的出并非是出于悔恨,而是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沐华记得自己是痛恨沐山的,这个阴险无情的男人害死了最爱她的两个女人,最后却死在他最爱的女人手上。她该高兴吗?开心吗?大笑吗?没有!什么也没有!血缘就是这么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就像深植于心的棘刺,不管你如何违抗它的意志躲着它走,它依然紧紧的缠绕着你,至死方休。
沐华觉得此刻的心快要窒息得爆炸了,心中不断显现出自己和父亲的争吵、冷战、忤逆和反抗,那一幕一幕像被风吹乱了的书页一样飞快翻了过去,最后停在一张极不起眼的残页上,那是沉淀于她内心深处关于沐山的记忆。
那时她刚刚被迫搬到方家,尽管方洁很喜欢她,但对这个不想说话,也不想睡觉,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不出户的小姑娘有些束手无策。
有一天深夜,沐华发现沐山蹑手蹑脚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他又要做什么,是把自己卖了还是像旧家俱一样丢到外面去?沐华赶忙闭上了眼,心里暗暗想着对策。
可是等了很久,什么动静也没有。
沐华微微张开眼,偷偷看向父亲。
只见沐山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半晌,微微俯□,略带迟疑的将食指探向自己的鼻子,轻轻刮了一下,然后就像被烫了手一般又缩了回去。
尔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记忆就是这样,不该美好时美好,不该痛苦时痛苦。想象着这个嚣张的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稳健的呼吸和强有力的心跳一点点衰退,惨白虚弱,倒地不起的情景,从来没有失败过的他最终还是匍匐于死神的脚下,向宿命俯首称臣。沐华有种想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想哭。
丁默远快步返回书房时,屋子里的两个女人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他轻叹道:“起来吧,这是董事长生前常用的发梳,上面还保留了几根头发,你带去鉴定中心看看能不能用?如果不行,再来找我们。”
“好的。”夏婉青接过丁默远用封口袋装好的发梳,一只胳膊支撑着冰冷的地面,慢慢起身,长时间的跪在地上让她的膝盖幽冷而麻木,可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最好能连心一起冻结就好了。几乎从记事起,卑微、痛苦和茫然的感觉就成了家常便饭,奇怪的是人一天天变老,心却至今无所改变,夏婉青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恶运缠身的瘾君子,习惯了拿不幸下饭吃,缺了这记调味反而会更加地难受。
夏婉青踉跄着脚步,走出书房,拉着天天走出客厅,在进入花园的前一刻,她回身看了看身后这栋奢丽的大宅子,曾经她是它的女主人,她的儿子是骏山未来的男主人,几乎没有任何的争取她就放弃了一切,对吗?人生第一次听由自己向命运挑战,如果这一步走错,会把一家子带到一无所有,流浪街头的地步吗?当将亲子鉴定交出去的一刻,天天的将来会怎样呢?她和母亲的将来又会怎样呢?不同的声音反复地在夏婉青的脑海中叫嚣着,不依不挠地折磨着她的心。
“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风大,迷了眼。”
美梦与对未来的担忧一同从心中迸发出来,夏婉青不禁泪眼朦胧。
夕阳西下,窗外的一切被晚霞的余辉镀上了一层金色。沐华苍白的脸和沉默不语的表情,让丁默远觉得心疼,他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语言,只恨不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尽快回到从前桀骜不驯的模样。
“过来,去歇会儿吧。”丁默远刚向她伸出了手,沐华就彻底瘫软了下来,丁默远一把将她抱起,踢开房门,直接送回了卧室。
沐华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背对着丁默远:
“我不想原谅她。”
“我没有叫你原谅她。”
“即使拿到了沐天的亲子鉴定,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丁默远静默了片刻,叹道:“沐华,你做什么,我从不会阻扰你,我真正在乎的是你要为这些事难过多久,介怀多久,才能专心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其他的我不敢保证,但一直会在你的身边。”
“我一直以为……我很恨我爸。”良久,沐华才回道。
“我明白。”丁默远叹息道,“我们做着让自己后悔的事,却总以为绝不会后悔。你真的想要惩罚夏婉青吗?一旦这样做了,安城很有可能连肉带筋的被拽扯出来。”
裹在薄被里的女人沉默了许久,答道:“我爸对不起安家,我不能再毁了安城,不能让他和夏婉青玉石俱焚。夏婉青也清楚这一点吧,要不然她也不会有恃无恐,更不会这么爽快的答应交出沐天的亲子鉴定。”
丁默远揉了揉沐华的脑袋:“不论如何,这个事实是一辈子的,就算知道的人再少,依然像个重重的壳压在原地,夏婉青现在也许没意识到这一点,等她明白了,永远也不可能快意安宁的生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