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上行,一路无话。
小主管姓徐,人事部的一名经理,主要负责新员工这一块,此刻看着电梯噌噌往上升,即将面圣的心情令她惴惴不安,又有点跃跃欲试。
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门口,徐经理率先上前敲门,高档原木门,隔音效果太好,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应声。她耳朵都要贴在门上,皱眉辨认。
何唯心说,哪用那么麻烦,手一伸,直接把门推开了。
她一马当先进去,徐经理心底一声哀嚎,紧随其后。
何唯进门后,先是呆住,随即怒火丛生。
何天奎曾在这里接受过无数次的采访,杂志、电视节目、企业家的纪录片。几乎每次都会被人赞赏品位好,甚至问出自哪位室内设计师之手。
不全是恭维。每当这时,他都会面带微笑地说,妻子帮忙布置的,还有女儿的功劳,并随手一指,那个雕塑就是她做的,还得过奖,不错吧。这时候的他,不再是沉稳大气的企业家,而是个平凡的有点得瑟的父亲。
桌上并没有全家福,因为何唯说俗,没创意的人才跟风,这一间屋子里的一桌一椅一幅画,都凝结了一家三口的智慧与情感。
如今,那些都不复存在。
何唯环顾一周,视线落到对面。宽大的老板台后,那人懒散地靠着椅背,气定神闲地看过来。看似无辜,十足的可恶。
桌角摆了富贵竹,一尺来高,郁郁葱葱,养在一只透明玻璃瓶里,何唯心里计算着如果用它爆~头,成功概率能有多少。
徐经理见二人对峙,谁也不开口,想起李董的交代,赶紧客气道:“周董,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周熠像是这才注意到她,问:“这种培训生一共招了多少?”
“集团招了两百左右人,总部这边……三十一人。”
“在校生也可以?”
“……原则上是不可以的。”
何唯接过:“我休学了。”
周熠脸色微变,像是没听清似的重复道:“休学?”
何唯没应声,坦然与他对视。
这时身后门响,有人踩着高跟鞋进来,走到老板台前放下一份文件,这人转身时,何唯看到她的脸,是个陌生面孔。
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得很彻底。
女秘书送进来的是一份名单。
周熠翻开,边浏览边说:“管理培训生,是为企业培养中高层管理人员,不仅对专业有要求,学历也要本科以上……”他放下纸张,看向徐经理:“这份半个月前报上来的名单上只有三十个人,能解释下吗?”
他语气平静,不怒自威,徐经理脸色一白。
何唯淡然道:“跟别人没关系,是我让他们把我加进来的。”
周熠看向她。
那高高在上的架势,俨然审问者的神态,让她一时不忿,冲口而出:“大学才念了一年,不知什么原因退学的都能当代理董事长,这说明学历和专业也不是绝对的。”
这话一出口,把旁边的徐经理吓了一跳。
她觉得自己今天知道的有点多,危险了。
周熠果然皱眉:“这就是你跟上司说话的态度?”
他说完起身,不慌不忙踱过来,站在何唯身边看了她数秒,这才说:“既然来了这儿,就得守这里的规矩。你的专业和学历都不符合要求,而且不是按正规招聘流程进来的,以后去各个部门实习,这种不正当竞争的事儿肯定还少不了,对其他凭本事进来的成员不公平。”
他说得一本正经,浑然忘记自己是怎么来的。
何唯抬眼怒视。
他面不改色地继续:“我们这是实行现代化管理的企业,不是家庭作坊,如果每个股东都把沾亲带故的人送进来,生意不用做了。”
下一句是对徐经理说的:“她明天不用来了。”
徐经理心里不忍,斗着胆子说:“小何就是来学习的,不如给她个机会……”
周熠一笑:“学习?培训生是领工资的,要一边干活一边学习,从零开始学的话,有更适合的地方,学校。”
他说完就转过身,穿着西装的背影特别有型,也更显冷酷无情。
徐经理知道,这是她们该走了的意思,何唯站在那里不动,她刚要伸手去拉,就听何唯开口:“没错,你说得对,我是通过不正当方法进来的。”
“所以,培训期间我不会要公司一分钱。”
“我也不会抢占别人的机会。”
“我是没有专业基础,从零开始,但我学的不一定就比别人慢,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平台,一个学习机会,想要学会自食其力……”她顿一下,“你不让我在这里工作,是怕了吗?”
周熠已转过身:“我怕什么?这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何唯反问:“哪里是我该呆的地方?”
周熠看着她,没说话。
“你告诉我。”
她声音忽地变轻,听起来有几分脆弱的意味,旁边的徐经理心里一酸,不禁看向对面,被那人眼风一扫,吓得她立即垂了视线。
周熠又看向何唯,说:“自食其力,你知道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既然你想要一个机会,我就给你一个。”
他冲徐经理道:“给你们领导打个电话,就在这儿。”
徐经理不知他何意,又看了眼何唯,何唯点头,她这才走到大班台旁,拿起电话,拨人事部内线,按了免提。
接通后,周熠问:“你看下总部这边的基层岗位,有哪些需要招人?”
那边查阅了片刻,报出来:“保洁人员需要两名……”
何唯心里一凛。
周熠把她脸上的细微变化收在眼里,听着电话里继续:“前台一名,保安两名,文秘……”他打断:“好了,就这样。”
他看着何唯说:“选一个吧。”
何唯不语,紧紧盯着他。
他抬起手腕,看着表,过了大约十秒钟才放下,然后说:“给你选择机会不要,那我替你选一个,前台。待遇虽然一般,作为自食其力的起点还算过得去。”
徐经理在一旁暗暗震惊,见何唯不吭声,她不由在心里说,不要答应不要答应,让堂堂董事长千金去做前台,摆明了是在羞辱人嘛。
本来还以为这个新老板年轻又神秘,虽然听说夺权手段有点那个,但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强取豪夺更是符合她的小小恶趣味……人事部门女员工多,堪称八卦集散地,有人听说新老板长得比明星都帅,名副其实的霸道总裁。
没想到他不仅霸道,还有点变态的说……
然后就听身边的人说:“好。”
何唯面色漠然,语气是带着克制的平静:“什么时候上岗?要去人事部报道是吧?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她说完转身,周熠不紧不慢道:“急什么,还没说完呢。”
何唯脚步顿住,右手在身侧握成拳,感觉到他走过来,挡在前面,又似在低头打量她的脸色,然后问:“又耍大小姐脾气?”
“前台上岗前要经过培训是吧?”
徐经理一听这是问自己的,忙答:“是。”
“那一定要好好训,尤其是礼仪方面。”
何唯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直白得有些不合时宜,还似有若无地点下头:“形象这一点倒是勉强过关。”
何唯一听他这话变了味道,想到还有旁人在,抢白道:“还有别的事吗?”
周熠说:“没了。”
人却站着不让开,何唯抬脚绕过他,快步走向门口。
徐经理见状,忙朝老板点下头表示歉意,然后跟上。
一前一后进了电梯,何唯问了人事部所在楼层,按了下去。
徐经理名叫徐菲菲,也不过才毕业两年,本来对着何唯就很难摆出上级样子来,刚经历了这么一遭,更是多了一份共患难的交情,安慰道:“其实咱们这里还真没多少人知道你的身份。”
那意思是就算去做前台,也不会太丢人。
何唯却自语般问:“我什么身份?”
徐菲菲一想现在的情况,虽说人家再怎么落难也比自己这种工薪阶级强,但是从云端跌到凡间,心理落差肯定是极大的,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电梯下行得很慢,她想了想又说:“周董他应该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何唯随口接:“遗憾吗?”
她忙说:“当然不是,这样比较安全。”
何唯听取了陈嘉扬的建议,去找过张董,表明心迹并征询意见后,得到了这个培训生的名额,如今又换成了前台接待,人事部的工作人员心中惊诧,却也不好询问,利索地办了手续,通知下周一开始接受培训。
***
何唯离开公司后直奔医院。
何天奎现在病情稳定,只是这种稳定还不如有所波动,让人担心这样一直“稳定”下去,会变成植物人。何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自责。在这里,她终于不用强作坚强,流露出真实情绪,凄惶,无助,像个等待安慰的小女孩。
她希望爸爸能感受到,然后就会睁开眼,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宠溺地开口——受什么委屈了?跟爸说说。
不知枯坐了多久,手心潮湿,她去洗手间洗手,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红,但是没有泪,连湿意都没有半分。她眨了眨眼,有些干涩。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些日子不是不想哭,不屑哭,而是哭不出来。
***
第二天是周六,何唯一早独自驾车去往市郊。
车子停下的地方,是那个只来过一次的庄园式射击俱乐部。
凡是堆积的,都需要找到出口,尤其是情绪。她心里有一团火,如果不宣泄出来,担心会由内而外把自己烧了。
这回可没有上次那么方便快捷,要先办会员,填身份信息,还要经过审核,工作人员问她选什么枪时,她面露茫然。对方问是第一次来吗,如果是,需要配一名教练作指导。
去选枪时,她没能认出自己用过的步~枪,却一眼看到那杆双.管.猎.枪。
一名年轻的男教练领她去了上次那个室外靶场。
何唯一眼看到场地边的那排树桩。
十几分钟后,教练不知从哪扛来一箱空酒瓶,帮着她把酒瓶一个个放上树桩,点评道:“这个玩法儿不错,是从电影上看来的吧。”
见何唯不等他指导就举起枪,姿势颇为地道,他惊讶:“你会啊。”
又自信满满道:“不用说,肯定是男朋友教的。”
何唯心里一震,没说话。
瞄准时,她脑中回响着那个人说过的动作要领,又想起他当时几乎没用瞄准,反应快得像是一种本能……这回忆让她心烦,深吸一口气,扣动扳机。
没指望能打中,因此听到玻璃炸裂声时不由一怔。
耳边传来教练的叫好声。
何唯心里一松,有点胜利的喜悦,却也没有太雀跃。
她再次举枪,瞄准第二个。
事实证明,刚才那一下纯属超常发挥。
她心想,下次应该打印几张某人的照片,当靶子,效果肯定会更好。
不过她还没有他的照片。
没关系,可以画一张。
一连几枪都不中,连后面的树干树枝都打不着一个,何唯倔强劲儿也上来,全心投入,砰砰砰,果然很过瘾。耳边全是爆破声,仿佛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一切烦恼都可以用这种方式消灭殆尽……
她忽然顿住,这想法似曾相识。
对了,是那人说的。
她为什么要记住他说过的话?
也许她骨子里本来就有这种极端的暴力因子。
子弹将尽时,她忽然觉察出不对劲。
那个聒噪的教练怎么一言不发,突然转性了?
她放下枪,侧过脸,身边没人。
余光却瞥见斜后方站着一人,只看到一双长腿,穿着深色牛仔裤,运动鞋。
何唯手中一紧,紧紧握住枪,然后缓缓转身。
看清对方脸的同时,枪~管持平,对准的是对方胸口位置。
周熠也不知是不把她放眼里,还是英勇无畏,只惊讶了一瞬,便恢复自若,点评道:“射击最忌讳的就是分心,不能有一丝杂念。”
何唯没理会,冷冷地问:“跟踪我?”
“想多了,我是刚才看到登记名单才知道你在这儿。”
“你以为我会信?”
“随你便。”
见他抬脚,何唯手里枪~管一晃:“别动。”
周熠步伐不减,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嘴角一抹笑意,说:“真带劲,千万别对着别的男人这样……”
何唯怒:“闭嘴。”
话音刚落,枪~身往后一挫,枪~口已经抵住他胸膛。
何唯视线上移,发现他脸上毫无惧色。
她的声音却有些变调:“你别以为我不敢开枪。”
周熠不说话,只是看她。
隔着枪似乎能感觉到他胸肌的弹性,还有微微起伏,像是他的呼吸。
何唯心跳加快,在此之前,虽然恨,但法律观念根深蒂固,从未真正动过杀机,可是这一刻,她的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生命,跃跃欲试着要勾动扳机。
这种念头让她心惊肉跳。
可他为什么不怕呢?
何唯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她与他对视,一心跟另一个自己作斗争,却不知他已经握住枪管,将枪口悄悄移开。
当她意识到他的动作时,手指本能地一动,枪响。
后坐力震得何唯身体一晃,脚下不由倒退一步。下意识地,她没去看可能击中的地方,而是看向他的脸。四目相对,眼里都有一瞬的难以置信。
周熠先回神,果断缴了她仍紧握在手的枪,关了保险,然后挎在右肩上,这才看向自己左腰处。黑色皮衣侧缝处有一个豁口,边缘呈烧焦状。
他知道子~弹入肉是什么感觉,不由松了口气,同时又皱了下眉头。距离太近,气流的杀伤力不容小觑,腰侧传来剧烈灼痛。
再看何唯,脸色发白,视线也落在他腰侧。他一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他表情莫测地问:“解恨吗?”
何唯眼神复杂,先前的恨意还未褪尽,又蒙了一层震惊和惶恐,那是完全发自于本能的表情,像是初次捕杀猎物的小兽,不仅是被眼前血腥,更是被自己骨子里的野性和杀伤力吓到。这表情又为她的脸增添几分惊艳,瞳仁漆黑,眼水清亮,红唇微启,轻轻颤动,美得一触即发。
周熠心中一阵激荡。
想也不想,低头吻上去。
唇刚碰上,何唯便开始挣扎,反倒被他抱得更紧,他也不急着亲她,而是凑近她耳朵,压低声音说:“有胆子耍狠,就要有胆子接受惩罚。”
说完,唇顺势落在她耳下。
细细啃咬。
这里肌肤最敏感,也最暧昧,何唯拼命躲闪,无意间碰到他腰侧伤处,他深吸一口气,唇离开她脖颈,狠狠盯了她几秒,然后抓起她的手腕。
何唯被他强行拉到刚才挑枪的地方,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在给枪.支做保养,周熠摘了背着的猎.枪递过去,直接把何唯拉到隔壁。
这里靠墙一排柜子,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码得整齐的药盒药瓶,墙角还有洗手的水池,以及一张单人床,俨然一间小型医务室。
周熠这才松开她,反手甩上门,然后开始脱衣服,里面是一件深色竖纹衬衣,对应位置也有个洞,被他粗鲁脱去后,何唯看到他的伤。
是烫伤的样子,巴掌大的红痕,中间颜色变深,起了泡。
周熠也低头看,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又他妈多道疤。”
他说完转过身,去开柜子,后背的纹身让何唯再次心惊。
那两只巨大的翅膀随着他的动作,仿佛在舒展扇动,即将飞上天空,或者俯冲向猎物,每一个微小动作都透着嚣张,而那锐利的鹰眼却始终不动,一瞬不瞬,仿佛在钉牢她。何唯想到一种鸟,后脑勺长了双假眼,用以迷惑猎物或掠食者。
周熠很快找到需要的药,回手往桌上一拍:“你来。”
何唯没动,既然他没中弹,没有性命之虞,她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她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刚要扭动,就听身后人开口,语气漫不经心:“就凭刚才这一枪,我可以告你故意伤害。”
“或者,故意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