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晌午,两人各有收获。老胡看一眼周熠的鱼篓,居然比他还多一点,忿忿道:“特么的什么世道,连鱼都看脸。”
按照风水理论,水代表财。本地水多,这一方水域就养活了无数人。沿河有大酒店,水上乐园,各种农家乐,每逢周末假日,城里人携家带口来放松、洗肺,再去搓一顿天然美食犒劳肠胃。
老胡也领着周熠进了一家小饭庄。
老板娘白白胖胖,穿金戴银,喜气洋洋地出门迎客。
老胡问:“你男人呢?”
“不是给你捞鳖去了嘛。”
“哎呦,那可得留神,万一掉进水塘里,王八就多了一个。”
惹来女人一声啐,“早就该撕烂你这张嘴。”
老胡笑嘻嘻:“这嘴可是我的命根子,就是让你撕了我另一个命根子,也得留着嘴,这辈子可就靠它活了。”
周熠心里好笑,这样大大方方打情骂俏,反而是没私情。他又看了眼老板娘,跟母亲应该是同龄人,如果她当年嫁个普通人……
老板娘眼神也瞄过来,“这位兄弟不是哪个大明星吧,怎么跟你混一起,也不怕被带坏了。”
老胡说:“放心吧,人家是出淤泥而不染。”
老板娘自家还搞养殖,主打菜就是甲鱼汤,清炖或加了各种中药,老胡隔段时间就来大补一顿,还说这叫“男人靠吃,女人靠睡。”
还有一个特色菜,乱炖小杂鱼。各种鱼的口感滋味,荟萃于一锅里,再加上吸收了鲜美汤汁的玉米饼,让周熠吃出几分熟悉的味道。
老胡说:“我记得你母亲的手艺,那是真不错。”
周熠心里一凛,终于来了。
老胡回忆起当年,“别人都吃食堂大锅饭,你父亲带饭盒,卖相好看,荤素齐全,大伙儿一顿疯抢,还腆着脸要去家里蹭饭。你父亲当即答应,可是只吃了一次,就再不让去了,因为我们这帮饿死鬼托生的做多少个菜都不够吃,他怕媳妇受累……”
老胡还说起那个人,“……私下里话不多,爱读书,有书卷气,讲话的时候引经据典,还会加段子,每次开会,男人们听得哈哈笑,女人们都听得笑眯眯。”
他咳嗽一声,说:“这两人性格算是互补,虽然差了十来岁,但一直是好兄弟。一把手不好做,经常要得罪人,还要保持权威,你父亲人缘好,就下去挨个做工作。据说瑞和刚成立时,何厂长就想把两个人的名字加进去,但你父亲不同意,他就不是重视名利的人。还听说,何厂长有个打算,退休后让你父亲接班儿。”
他略一停顿,后面结果,都知道了。
何天奎为了看住继承权,心心念念的留学机会都放弃,没等毕业就进企业,扩大产量,大搞并购,让人见识了他的本事。而周长宁,因“意外”壮年早逝。
老胡沉声道:“但说实话,我还是觉得何天奎更合适,就像古代,好人未必做得好皇帝,掌管一家企业,管理几千号人,需要一点铁血精神。但凡事都不能极端,他对企业的感情太深,成为一种执念,佛家说的“我执”,这已经成了阻力。”
“赶上时代变革,多少同行都倒下了,要转型就得快,快则生,慢则死。这几年我也没少为瑞和担心,或者说,为自个儿前途担心。这时,你就出现了。有冲劲,更务实,也愿意接受新观念,新方法。”
周熠手端酒杯,挡住勾起的嘴角。
老胡哂然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墙头草,见风使舵,没有立场?”
他叹口气,“我的立场就是为企业好。”
“我不是谁的人,我只代表我自己。大半辈子都在这个企业干,希望它一直活下去,越来越好。企业风光时,我是受益者之一,老婆下岗不用愁,孩子学习一般也能出国镀金,都靠这一份工作。以后退休了,也靠‘想当年’来吹吹牛逼。”
周熠放下酒杯,淡淡地说:“我喜欢务实的人。”
老胡点点头,“所以,现在股价上涨,从投资角度,确实是退出的时机。可你只是个投资者吗?这几个月,你的能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连老张头那个倔驴,都背地里说你有老厂长风范。”
周熠微愣,这倒是没想到,那老头每次见到他都习惯性皱眉,好像跟他离得近一点都晚节不保似的。
他说:“我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清楚,勉强兑现了承诺。是时候离开了。”
老胡刚才一激动失言,看着他的脸色,继续道:“何天奎醒了,以他性格,早晚得杀回来,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加一大于二的道理,他也不会不懂。别的不说,起码我可以去当一回说客。”
“我跟他的交情,说起来也跟水有关。年轻那会儿,厂里有篮球队,夏天打完球就去游泳。有一回,游到深水区,他忽然就腿抽筋,我硬是拼了命把他给扛了上来。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他当时就说,只要我张口,只要不过分。可我一直没提,也没跟外人说过。他几次要重用我,我也没接受,倒不是风格高,只是觉得钱是赚不完的,我这个人境界低格局小,担子太重承受不来。”
见周熠始终不松口,老胡想了想问:“是因为女人?”
周熠神色微顿。
老胡说:“我记得你说有个心上人,以为是说笑,后来觉得没准真有一个,能让你这条件看上并搁在心里头的,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在远方等着你呢?”
周熠笑笑,不置可否。
窗外有一排树,青绿小果子压弯枝头,看着喜人,落了不少鸟,婉转啼鸣。
老胡看过去,感慨道:“绿水青山,金山银山。这才是留给子孙后代的财富。何天奎喜欢讲传承,他很多想法,我都不太认同,但这一点还是认同的。就算不传给自己儿女,起码也要让它一直是咱中国人的企业。”
“我虽然不是元老级,但也是见证过那一拨人的奋斗,那个年代的人,有信念,有魄力,敢跟天地斗,今天的人很难理解,但见过的,就会一直记在心里。”
周熠接道:“人不能跟天地斗,企业发展也要顺应时代。兼并重组是大势所趋。国内产能过剩,加入跨国企业能更好的走出去。”
“不是所有恩怨都能化解,有的可能越来越深。我跟他,永远也不可能共事,我也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
和老胡分别后,周熠独自驾车回去,等红灯时,他拿起手机。按亮屏幕,看见那一朵白荷。
被发现了。
他随意找了张图,想要重新设置,可在点击“确定”时,还是放弃了。
舍不得。
似乎有点理解母亲当年的心情了。
灯光下,三人围坐桌旁,宛如寻常一家,明明知道不长久,甚至是假的,她仍会心一笑。哪怕是自欺,至少那一刻,是欣慰的,甚至幸福的。
他还记得,捧着碗喝汤时,从碗边看到那一抹笑,心想妈妈真美,要是多笑笑就好了,身体一定会好起来。后来从厨房回去后,小小的身影停留在母亲房门口,犹豫许久,他多想冲进去说,妈咱们走吧。
可他知道,那只会让妈妈为难,偷偷流泪。他只恨自己太小,只盼能快快长大,可以保护妈妈,撑起这个家。
***
既然已经拜师,何唯很想尽快“学艺”。
但爸爸出院了。
何天奎回家后,依然闭门谢客,还让人收拾出一个房间,用于冥想。
就是一楼周熠短暂住过的那一间,把家具都搬走,空荡荡,只有一个蒲团,一盏落地灯,一台CD机。何唯一看这格局,有些眼熟。何天奎揭开谜底,“就是你送我那本书里提过的。”
哦,乔帮主。据说冥想是他的灵感之源,准确说,是训练大脑的方式。
这下别说外人不知道何天奎葫芦里卖什么药,连何唯也不懂了。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除了公务,还有点私事。
那五万块钱,她决定给烟头设立个基金,用于吃喝玩乐美。看着蜷在她桌脚睡觉的小家伙,想着它那天专攻钱袋的行为,她不由好笑,不仅是个小吃货,还是个小财迷。
为新车拍摄宣传片,她当然是零薪酬。但创意被选中,有一笔奖金,她没拒绝,打算做一个公益性的基金,面向瑞和员工有需要的人群。比如那个求助过她的阿姨那种情况。
田云岚看过了宣传片,予以肯定,得知了她的新想法后,表示支持,还提供了专业的建议。对于丈夫出院,以及一系列古怪行为,她并未多评价,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好在何唯已经习惯了一家人新的相处模式,或者说,她的一颗心也变大了,要装很多事,也有自己的小秘密。
周熠发来一个地址。
何唯按照地址找过去,居然就是那个有秋千椅的房子。
房子外观浅色调,偏美式风格,像美剧里那种郊外人家,秋千椅带来亲近感,充满童趣。一丛红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如点睛之笔,增添了一抹风情和文艺气质。她在大门口驻足,仔细打量一番,确定这个小房子十分符合她的口味。
进门后,还是一副家徒四壁的样儿。周熠背对着门口,穿着短袖和运动长裤,在组装健身器材,旁边是一个立柱式沙袋。
像是一个大男孩在摆弄大玩具。
何唯故意道:“在别人家还可以这么干?”
周熠说:“现在不是别人家了。”
“你买下来了?”
“嗯。”
他指着沙袋让她试试,何唯过去就是一拳,然后咧嘴,疼。
他皱眉:“让你用脚试。”
“你又没说。”
“……我看看。”
他抓起她的小手,草草看一眼丢开,“没事,皮外伤而已。”
何唯撅起嘴,冲他背影皱鼻子。
她特意去看了眼那个卧室,床垫上多了枕头和薄被,凌乱地摊开。她问:“你就这么住?”
周熠回:“我要求不高,有床有热水就成。”
何唯看着光秃秃的墙壁,说:“至少要挂一两幅画,我可以送你。”
“行啊,我要这个。”
周熠做了个手势,右手食指拇指比成枪,眯起一只眼瞄准。
何唯立即反应过来,“那个不好,我才开始接触射击画,还没掌握要领。”
“我就喜欢这种。”
“为什么?”
“嗯,因为一般人都看不懂,显得我有品位?”
因为每当看到它,就会想起你作画时的飒爽英姿。就像每次看到陶瓷艺术品,都会想起你那时的专注之美。明明那时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他确定自己没特殊癖好,没有理由会动心,或许就印证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看着她面露无语的表情,似乎还有一点点鄙视。
周熠故意问,“要不要再摆两个雕塑?像贝尼尼那种。”
何唯惊奇,“你还记得他?”
“不只记得,我还特意看了他的作品,在网上。我记得你说喜欢‘阿波罗与达芙妮’?我最喜欢那个什么‘冥王抢妻’。”
何唯撇嘴,“为什么?”
“因为有艺术张力。”
尤其是男的大手掐住女的大腿,手指陷进去,让他看着就浮想联翩。
重要的是,他查过了,那个名字很难记的姑娘,也就是后来的冥后,还是冥王的侄女……他随口道:“买不起正版,3D打印一个怎么样?”
何唯立即说:“不好。”
“那不是艺术。”
周熠挑眉:“那你给我做一个?做个小点的就行,放床头。”
何唯嘟嘴:“我才不要。”
周熠看着她问:“你以后都不打算碰雕塑了吗?”
何唯不想谈这个问题,只说:“你忘了吗?我今天是来学拳的。”
周熠点下头,立即变换了角色:“那些健身房的教练,为了让你们觉得钱花的值,只侧重招式,忽略基本功。”
说完指着哑铃,让她先从举铁开始。
何唯看这个大黑家伙:“这是你的吧?”
“现在就是你的了。”
她去拎,几乎拎不动,可他在一边看着,她使出全部力气把它提了起来。周熠伸手接过,轻松举了两下,“别勉强,别把肌肉拉伤了。”
说完放下,去找工具卸掉几个哑铃片。
简直是,得瑟。
周熠出去接电话功夫,何唯就摸鱼,四处溜达,还真发现了好玩的。卫生间窗台上,有一个鱼缸,一黑一红两尾小鱼游弋其中。
周熠拿着手机回来时,就看见何唯捧着鱼缸,小心翼翼往出走,她先不满:“你怎么把它们放在那么个破地方?”
周熠说:“万一死了,直接倒马桶冲掉,方便。”
“……”简直是,草菅鱼命。
“喂食不吃,早晚饿死。”
何唯把鱼缸放在茶几上,认真分析,“是不是水的问题?不适应环境,或者气性太大了。”
“气性大?”
何唯点头,“就像带鱼,就是因为气性大,一上岸就气死了,肚子都破开了。”
周熠看她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不由问:“你知道带鱼是深海鱼吧?”
何唯接:“我知道带鱼在水里竖着游。”
周熠解释:“水里有压力,所以鱼肚子里也要有压力与之抗衡,一旦出水,大气压力比水的压力小,鱼就会因内压过大而胀死。”
何唯想了想,“那不还是‘气死’的吗?”
两个小时过得很快,比在健身房快多了,快得没来得及产生旖旎暧昧。
除了鄙视了她的智商,周熠还算是尽职的教练。
不过,何唯为了报复,也质疑了他的专业性,提出他的说法跟健身房教练有所不同。没想到周熠大咧咧道:“正常,我只学过一点综合格斗,这些都是自己悟出来的,算是野路子吧。”
何唯嘀咕:“原来也是一只三脚猫。”
临走前,何唯还在他车里拴了个小挂件。一只巴掌大的粉红色毛绒猪。
***
何唯到家时,何天奎也“出关”了,正在客厅喝茶,问她去哪了。
何唯说去找朋友玩,也不算撒谎,那人也算是朋友吧。
何天奎点下头,然后起身,“跟我来书房。”
他坐到办公桌后,开门见山道:“周熠有意转让手里股份,已经接触了几个买家,这事你也知道了吧?”
“不只国内的,还有国外的。那家一直想进入中国市场,几年前收购了一家国企,但有政策限制,他们屈居二股东,在资金和技术方面始终有所保留,业绩不好两家互相推卸扯皮,这次为稳妥起见,打算对民企下手,瑞和因为内讧,首当其冲。”
何唯听张董说起这事后,也做了些功课。
何天奎问:“你怎么看?”
何唯坐直身体,明确表态:“我觉得这件事还有余地,周熠他也只是在谈,还没决定。”
何天奎示意她继续。
何唯下了决心,说:“爸,过去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想追问,毕竟涉及到长辈们的隐私。但是人不能沉浸在过去,应该往前看。”
何天奎嘴角一抹笑:“这话该对他说。”
何唯看着父亲,“不光是对他。”
何天奎面色微沉。
何唯没有退缩,继续道:“您以前总说,我是何家的唯一继承人。我查过,非婚生子女也享有同等继承权。周熠他之所以做这些,主要是不甘心,觉得受到不公待遇。如果让他得到补偿,再好好沟通一下,或许就可以消除这种……仇恨情绪。”
何天奎听完,平静地问:“你愿意分他一半财产?”
“只怕他不愿意。他想要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