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中军卫卒阻挡不及,小姑、寡妇便当仁不让地随班超进帐。两条高大、威武、毛色乌黑的西域猎犬,如卫士一般威猛地站立班超身侧。它们抬起巨大的脑袋,双目毫无怯意,吐着猩红的大舌头,扭头瞅一眼众将校、幕僚,又掉过头来,亮晶晶的双目便直视着窦固和耿忠。
在众将的惊呼声中,中军的卫卒们赶紧进帐,想将小姑与寡妇带出去。可二犬还未从前线紧张的气氛中转换过来,它们怒视着众卒,嗓子眼里呜呜低吼着,似乎是说汝狗日的再动手试试?班秉、班驺只好进来,这才将二犬带出军帐。
“末将波绍迟来复命,请都尉恕罪!”
波绍紧接着进入帐内,也大呼了一声。与班超不同,他是“扑嗵”一声跪下行的礼。这让中军大帐内的众将和幕僚们都大惊,所有人都明白,波绍一定是出了大事,这死驼在白山失手了!
窦固和耿忠都有些吃惊,众将见二人同时归,班超和身后的汉子虽然衣衫褴褛,饱经磨难,却目光坚定,精神焕发,而波绍却狼狈至极,羞愤难当,如一只被斗败了的公鸡,便都一齐诧异地看着他们。窦固与耿忠对视一眼,二人已知波绍失手,耿忠头也没抬,摆摆手道,“外刺掾吏(注:将军帐下负责刺探敌情的斥侯之首)辛苦了,可先下帐洗漱暂歇!”
“末将谢都尉大人!”波绍神色疲惫,起身退下。
耿忠道,“规定时刻尚未到,班司马不必拘礼,汝二人速近前来禀报军情!”
班超与胡焰遵令走到缣图前。这一个月来经历太多,敌情之严重远超中军幕僚们在河西时的估计,班超决心从士卒殉国说起,让众将认清面临的是强敌。于是,他再一次抱拳道,“都尉,班超请罪!”
窦固和耿忠都不解地看着他,班超痛苦地道,“末将自月前进入塞北,先后秘探了伊吾庐、蒲类国和白山,现敌情已明。然而,归程前突然出现变故,受到匈奴刺奸兵围追堵截。随末将出西域之十二名刑卒,与权氏三名敌后斥侯,两条敦煌郡军犬,全部战死白山之巅!”
班超没有说出是因搭救波绍才暴露了行踪,他不能说,否则按律波绍则必死。他也明知如此禀报后的后果,汉人尚武,汉风一往无前。败军之将,只有革职或下狱死一条路!
果然此言一出,帐下“哄”地一声,众将校、幕僚闻言交头接耳,一片惊讶之声。白山果真虎狼之地,十二名刑卒、三名敌后斥侯全部殉国,连窦固与耿忠这样的百战名将,也都始料未及,大惊失色!
长水校尉孙喆出列,手指着班超大怒道,“班超,一战而全队尽亡,汝却独自归来?且毫发无损。未战即折吾军锐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班假司马,汝当自裁,以慰亡灵!”
校尉、司马、长史、从事们都震惊地看着班超,越骑司马庄曾也出列斥责道,“班司马,汝带队深入白山,未经一战便死伤惨重,汝亦带兵之将,该如何向别部交待?耽搁大军行程,置都尉全军于白龙堆险境整整两日,汝又该当何罪?!”
班超面色铁青,无言以对。他冷眼看着缣图,丝毫未加申辩。
屯骑营校尉渠耆出班道,“仲升辛苦了,众将还请稍安勿燥。茂陵大战,别部岌岌可危,班司马措置未尝有错?今仲升自探白山,出生入死,士卒殉国定然事出有因。即便定罪,也当允班司马辩明真情!”
说着,渠耆转向班超,充满期待地道,“仲升,吾知必有缘故,都尉面前有话可尽言!”
但班超面色铁青,昂首向天,丝毫未加申辩。他身后的胡焰看着帅案后的窦固,却突然出声道,“都尉,胡焰有话,不知是否当讲?”
窦固看着胡焰,未吱一声。别人不明白,但班超分明看到窦固白须颤动了一下,目光中一丝慈详的情愫一闪而过,那是老父面对远行归来的儿女才会有的目光啊。耿忠见窦固未吱声,便对班超道,“此系何人?别部刑卒乎?”
班超禀报道,“禀报骑都尉,此人名胡焰,与肖初月、蒙榆、周令四人,曾是著名沙匪,名贯昆仑葱岭,西域各国……”
“沙匪……”班超未说完,将校、司马与幕僚们便都惊叹出声。有的忍不住哈哈大笑,有的频频摇头,既觉得不可思议,更有点恨其不争。
汉重骑营司马苏安讥道,“班司马,别部已有千七百刑卒,汝还嫌不足。大军过玉门关不久,便已有一拨沙匪被汝收编。现又将四名十恶不赦之老沙匪弄到别部,众卒尽亡,偏汝与沙匪全身而退……”
“够了!”班超忍无可忍了,骤然爆发。
你们可以骂吾班超,可不该讥讽国之壮士!
他断然打断苏安的话,努力平静了一下,这才温言道,“诸将误解了,此四人实吾大汉内廷亲自派出之斥侯。当年,四人遵照窦融老大人秘令,悄然潜入西域,欲助大汉剑侠韩融保住莎车、于阗二国,并接回前汉西域都护府吏卒后人。谁知于阗事变突发,韩融大人被杀,整整十数年,四人便隐身沙漠,秘探北匈奴军情,等待吾大军北征这一天。”
说着,班超又面向窦固与耿忠,“吾进入西域后,四壮士便一齐来投,加入汉军。四人懂胡语,习胡俗,能在沙漠绝地生存。且勇力过人,身怀绝技,谋略超群。此次西域之行,如不是得四位壮士相助,班超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更别说冲出北匈奴人天罗地网!”
班超说完,大帐内将校、幕僚们的耻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都露出惊讶、崇敬之色。苏安面带愧色,抱拳恭敬对胡焰鞠躬行礼道,“既如此,本将不知真情,胡乱放炮,请国士恕罪!”
胡焰默然抱拳还礼。窦固面无表情地瞅了一眼一帐部下,脸上的不满溢于言表。耿忠则起身,对着胡焰抱拳颔首道,“家贫念孝子,国危思良臣!既是窦融老大人麾下,请原谅众人不明实情。自古国士在,社稷无忧!壮士乃谋国之人,请受本将一拜!”
胡焰赶紧鞠躬还礼,然后说道,“谢都尉抬爱,胡焰遵老大人秘令,虽万死亦在所不辞!”
说着,又昂然道,“禀报都尉,各位将军,适才众将对班司马之指责,令吾痛心!反贼张望突然出现在伊吾庐,匈奴大将眴第与呴黎壶率近百名无敌死士巡查白山与疏榆谷,匈奴人已捕杀、绞死汉军斥侯与西域好汉近百人。白杨沟边刑场上,每天都会吊着汉军斥侯尸首,白山南北恐怖笼罩,人心惶惶……”
说着,他转过身来,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视着孙喆,“班司马带吾等进入白山,北山口血战百余敌,冒死侦测南山口大营,智杀眴第与呴黎壶及手下近百名死士,报了汉军殉国众卒血海深仇。如果不是班司马忠诚谋国、智勇超群,吾等早已葬身白山,大军北征势必也要受到影响。试问将军,班司马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