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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何罪之有(1 / 1)

与众人晦暗、惊悸的心情不同,这天的天气是出奇的好。整个白天都天高气爽,阳光明媚,令人感觉到些许春天的模样。淳于蓟、霜刺、胡焰指挥国兵、刑卒们默默埋葬了这些人牲尸首,所有人心里都说不出的难受,没有人想多说一句话,有几个年轻的国兵甚至还躲藏到一边将朝食一吐而空。

回到蒲类城,淳于蓟、胡焰因要提审乌日塔,便跟着霜刺一起径直进入后院。院中的几辆胡车(注:即匈奴车)上仍载着乌日塔带来的几个由荆柳、籐条编织而成的大箱子,王妃原想专室安置,故而才未卸下。离开凹岭时,饮器、食器什么也未带,乌日塔却将这几个箱子带了来。

淳于蓟、胡焰、霜刺检视一番,这些外表普通的大箱子中,原来里面别有洞天。一个个造型别致、工艺精湛的漆木箱匣,里面除三女衣物、裘、靴和马辔、革笥(注:即皮铠甲)、弯刀外,有精美的玉器、石器,如玛瑙兽、玉珠、佩饰物件,有几匣金器,如金甲、金人、金留犁和铸成动物形状的金饰片。更多的是金银首饰,如耳环、耳坠饰、串珠、冠饰以及各种动物形饰片或饰牌。

或许以为再也不能扬鞭策马驰骋在草原,乌日塔分明连自己使用过的马辔、革笥、弯刀都带了来。淳于蓟、胡焰见识过太多的宝物,对金银视若无物,可一幅方帛上面写着字“匣中物跪奉班司马”几个隶书汉字,却让二将后背直冒冷汗。这里是王宫后院,现在是霜刺的大堂所在,窦固的中军一般无人敢来骚扰,但淳于蓟还是一把将其掩在袖中,未让霜刺看到。

看来呼衍历真是下了大功夫啊,或许是害怕汉军抄掠,或许是为感谢班超收留,或许是当做小女衣食之资,或许是有什么其它目的,此举定然是呼衍历全部计划的一部分。

霜刺根本顾不上去看什么字,再说他也不识汉字。他虽贵为蒲类国国王,可他是一个在匈奴人奴役下穷酸潦倒的国王,在南呼衍部主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奴隶头儿,何尝见识过如此稀世宝物,每看一匣嘴里便抽一口凉气……恰好王妃走出屋请三人进屋饷食,还看着淳于蓟、胡焰道,“此乌日塔之物,奴奴不知如何处置……”淳于蓟想都未想便道,“既为降民,诸物便充入国库,尽归蒲类国王宫所有!”

三人心里都不好受,没人有那怕一点食欲,饷食是不吃了,进入堂中便开始提审乌日塔。乌日塔母女三人被国兵带到大堂内跪于毯上,淳于蓟、胡焰、霜刺等人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但是他们都未说话,室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终于,王妃黑稗打破尴尬气氛道,“乌日塔,既欲投汉,便说说过往罢!”

“奴奴遵令……”乌日塔抬头看了一脸杀气的淳于蓟、胡焰和霜刺,便低下头期期艾艾的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她的家乡在娑陵水(注:即今蒙古国色格楞河)畔的呼衍氏世袭封地,当年呼衍部与乌幕禅部随右贤王西征时,她的部落留在娑陵水封地成为北呼衍部。后来,她嫁给北呼衍部右骨都候、万骑长、后为单于龙庭大都尉的呼衍历为妻。说到这里时,她声音颤抖,仿佛在回忆甜蜜的过去,仿佛在留念过去美好的时光。

接着她说,十几年前,她临盆生下两个女儿不久,呼衍历便接受单于密旨离开龙廷,不知去向。后来不知何故,单于派兵羁押了她们一家,并囚禁于龙庭圣山之上多年。几年前,呼衍历突然带着几名手下从中原悄然潜回漠北圣山之上,斩杀数十名看守骑卒后,将她们母子三人与哈尔罕夫妇一起隐秘送到蒲类海边,隐姓埋名藏匿了起来。

到了蒲类海她才知道,这里是南呼衍部的驻牧地,呼衍历是呼衍王的座上宾,与王子胥皋交厚,并一同替呼衍王征战多次,俘获河西汉卒、西域各国胡卒三百余人为奴,以手人大将脱脱鲁为首,在偏僻的凹岭建成秘巢。这些年她们一直隐藏在凹岭,单于、左贤王、左鹿蠡王都派出斥侯在四处寻找她们,并追捕呼衍历,但一直有惊无险……

听到这里,霜刺又想起了恐怖的过去,他怒问道,“单于交给呼衍历什么使命?呼衍历先在白山练兵,又潜入中原这许多年,到底是追踪何物?”

乌日塔道,“奴奴不过一个妇人,并不知道单于使命实情。妾只从呼衍将军与手下对话中,隐约听到或是为了寻找什么‘玺’……”

淳于蓟感觉纳闷,便问道,“呼衍历神勇广大,既能将汝等从圣山偷送至白藏匿,蒲类城既为汉军所下,大多数匈奴人都逃向车师后国或燕然山,汝一家为何不逃?”

乌日塔道,“呼衍将军远去多年不归,单于派斥侯四处查探足迹,吾一族战战兢兢。幸好凹岭偏僻,奴奴和两女与阿寨、额莫在这里日出日落,放牧牛羊,得已远离尘世纷争。如汉军不夺吾白山,吾部族已忘记过去矣,吾……恨之。城破当日,吾亦想逃,无奈阿寨、额莫病重,不能行走,吾实不忍弃之……”

“啪!”

所有人都能听出她说了假话。霜刺将手中卮怒掷于案上,厉声怒喝道,“哼,汝身为北匈奴贵族,汝还恨之?!白山乃吾蒲类国祖地,蒲类城世代为吾国王城,系汝匈奴人强占之。王师下蒲类城,乃顺应天意,何错之有?!汝恨之,数十年来,蒲类人受尽奴役欺凌,要说恨,汝等禽兽不如,蒲类人恨不能寝虏皮、食虏肉方快之……”

“大王够了!”霜刺越骂越恨,可娇弱的乌日塔竟然打断了霜刺的话儿,令众人吓了一跳。

她顿然昂起美丽的头颅,一双秀目哀怨地直视霜刺,“奴奴问大王:吾虽生北呼衍部穹庐之中,伴金人挂佩饰,衣食无忧,后又得嫁呼衍将军,可谓尊荣至极。可吾不过一妇人,只想眷护小女,毡房之外,天下纷争,吾能奈何?妾虽陋居穹庐之内,然亦知中原、漠北、西域千百年来从未太平过,蒲类国家国情仇,是是非非,大王莫非以为该由吾孤儿寡母担承?既如此,妾今但求一死,何足惧哉……”

毕竟曾经是主人,乌日塔一番话,竟然令霜刺瞬间威风全无。

黑稗不满地怒视着乌日塔,又扭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霜刺。霜刺缓过神来,嘣地一声一拳重重地砸在案上,他手指着乌日塔怒斥道,“但求一死?气死吾也!今已为降民,仍如此嚣张,以为吾不能杀汝么?啊!本王便斩汝十次,活剐汝十次,亦不解恨!”

乌日塔终于低下头,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霜刺的咆哮并未能令她屈服,她对曾经被南呼衍部征服、奴役数十年的蒲类国人的蔑视,已经深深地浸透在她的骨头中、血液里!

淳于蓟嘴张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此女伶牙俐齿,自己未必是其对手。他看一眼胡焰,示意该他说话了。

本来,胡焰想让霜刺抖擞威风呢,没想到霜刺演砸了,威风没抖成,反弄得威风扫地灰头土脸,见淳于蓟按捺不住了,便笑着着乌日塔道,“乌日塔,汝唱悲情、撒大谎,演戏一般,从头至尾无一句真话。别的且先不说,吾来问汝,呼衍历与手下残杀四个村落一百七十余口为哈尔罕活殉,如此禽兽行为,可谓惨无人道,汝便在穹庐中,亦敢说不知?亦或是‘从来不问’乎?!大汉胸襟宽广,地大物博,愿意接受天下降民入汉,可汝既欲以身投汉,却又信口妄言,让吾等如何信汝?!”

乌日塔不怕霜刺与黑稗,但她怕霜刺身旁的二位汉将,或许凹岭被血洗,便是此二人所为。或许她的耳边又响起咋夜那惨绝的哀嚎、惨叫声,或许胡焰“让吾等如何信汝”的话让她害怕了,她开始有点窘迫、战兢的样儿。忽然,她将身边跪着的两个小女抱在怀里,闭着目仰起头,两行泪水从她娇艳的脸庞如雨而下。

接着,她说道,“禀报将军,乌日塔不敢隐瞒。凹岭共有五村,另四村百七十余口均为呼衍将军从战场上所得,乃人牲也。既为人牲,大人宾天活殉数百,单于驾崩活殉数千,祭天祭祖,人牲、妻妾死殉何罪之有?况且前日夜人牲均自愿殉死,将来有一天,妾自愿死殉呼衍将军……奴奴未说谎,恳求将军明察!”

人牲?!自愿活殉?!室内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个连跪姿都十分优雅的精致女人。

人殉现象中原古已有之,到了两汉时代,由于大汉历代帝王严禁杀生殉死并身体力行,人殉之风至孝武大帝时代在中原已很少发生。但在崇尚杀戮的北方游牧社会,北匈奴各部族崇尚狼性文化,其生存方式便是以杀掠同类为生,人殉却是普遍现象。俘虏是私人财富,是低贱的奴隶或比奴隶更低贱的人牲,为主人殉葬,不管是人牲自己还是别人,都认为是天经地义之事!

“人牲是否自愿殉死已无众探究,不必再费口舌。”淳于蓟到底忍不住亲自上场了,“吾且问汝,吾医工已数往救治,呼衍历为何还要斩杀翁母?此灭绝人伦、兽类不如之事,汝不会亦说是哈尔罕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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