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年窦融河西军的隐秘信物,现在则是杨仁的侍中庐斥侯们的信物!
班驺、班秉将其放进,女人推门而入,又回身随手关上门。班超与淳于蓟、胡焰、蒙榆静静地看着来人,只见来人慢慢地回过身来,她倚在门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漾着玩皮和搞怪的笑意怔怔地看着班超,然后又看看淳于蓟。见二人到底未认出自己,这才扑哧一笑,慢慢地取下头巾,面向班超、淳于蓟露出了一张娇美、可爱、骄傲的笑脸。
原来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胡女,腰上斜挂着一把短剑,一派店家装扮。高高的红色毡帽,长长的发辫斜披在胸前,清秀淡眉,鲜艳的红唇,白晰的鼻梁两侧分明有两团小小的雀斑。她脚着高腰皮靴,身穿灰色的皮袍,女扮男装,英姿飒爽,尤其是紧缩的腰带令其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毕露、憨态撩人。
“沙荑?!”
班超刚来得及惊呼出声,沙荑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先诧异地看了一眼胡焰与蒙榆,还皱了一下好看的吊眉,这才笑吟吟地走到班超身前,“扑嗵”一声便跪在大案前,向班超、淳于蓟行稽首大礼,口中说道,“别部士卒沙荑,叩见司马、淳于军侯!”礼未毕,这个年轻的胡女头叩于地,突然声音颤抖、啜泣出声,“司马,沙荑终于又回到别部,吾回家了……”
“回家?”胡焰、蒙榆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个小女子的话更让他们迷惑。这胡女进屋时的娇憨神态以及班超、淳于蓟脸上的惊喜,曾让二匪以为这也许是班超或淳于蓟以前的女人。可这胡女倦鸟归巢、百感交集的泪光和班超那无限慈爱、眷怜的目光,让他们分明感觉这是父女相逢。
班超坐在大案后,看着泪流满面的沙荑,眼里似乎也有了一层水雾。了嘴里长叹一声道,“你个小不点,神出鬼没的,吾还以为是谁呢。嗯,白了,壮了,标致了,似乎还长高了一点,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果然不虚,看来‘小可怜’在楼兰过得不错!”
“司马是说吾以前丑么?”沙荑反应极快,“怪不得在太华山三年,一营士卒忙着向蠕蠕、蒲柳等人献殷勤,没人稀罕理吾。”
班超一时语塞,当年他也和士卒们一样,根本未注意到貌不惊人、表现平平的沙荑。沙荑坐到侧案后,见状又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吾是孤儿,权府与别部俱是吾的家。吾最喜欢雒阳,那里才最适合吾。几个月前离开别部,吾连说话的人都没有,难熬死了。现在好了,仍能在司马麾下当差、杀敌,这几天吾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
胡焰和蒙榆看得明白,班超、淳于蓟这两个硬汉,眼里竟然都有点湿润。
这是阿翁看到久别的小女回外家(注:即娘家)时才会有的惊喜神情,慈爱、不舍、腼腆与挂念,都写在他们的眼里。而这个叫沙荑的胡人小女孩,小鼻子尖两边那些可爱的小雀斑似乎都在跳跃着,仿佛是小女终于见到严厉的阿翁,既想撒娇又不敢。既想叙述思念之情,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班超令她在侧案后坐定,仔细地端详一会,才似乎放心地长吁了一口气,才顾得将胡焰、蒙榆介绍给她。等三人见过礼,淳于蓟给沙荑倒上一泥碗班驺精心煮好的茶道,“先说说汝这几个月过得如何,哭过鼻子否?”
沙荑道,“离开凉州大营后,吾一个人便到了楼兰城。权黍一大人北上后,这里货栈、客栈便由吾打理。闻权大人阵亡,别部在白山苦战,吾这些日子难受死了。只到权鱼大人命吾在此静候司马,吾才知别部打赢了,当时别提多高兴了……今日吾刚随商队从伊循城(注:即今米兰古城遗址)赶回,不想司马已至楼兰!”
班超问,“北匈奴使团已至楼兰城,驩泥城与伊循城状况如何?”
沙荑道,“南呼衍部白山大败,鄯善国君臣、贵族大受震动,王庭分成两派争斗不休,国王骑墙犹豫,莫衷一是。王妃陈穀、大都尉陀均伽、辅国候陀盘伽等贵族想附汉,右丞相婆蒌天、僧人会首领札礼狸则与北匈奴鄯善国赋监偄落漪、天鬻打得火热,半个月前,大都尉陀均伽从王宫返家时差点被冷箭射杀……焉渑夫人派出的精骑小队,在大漠之上神出鬼没,专门防范、截杀汉朝使节……”
淳于蓟问,“权鱼、寒菸驼队可曾遇上匈奴人?”
沙荑道,“权大人与公主率驼队离开楼兰城不久,便与匈奴人沙漠巡哨队在楼兰绿洲边缘沙漠上干了一架,匈奴人、于阗人三十余骑被歼。权大人麾下镖师亦阵亡十余人,由吾将阵亡镖师便埋在绿洲之上……现大人与公主已返回故国疏勒!”
班超闻言,心里倍受震撼。“徐图西域,惟疏勒国可为根基”,当年在窦府,窦融大人也是这样叮嘱的。白山大战只是揭开序幕,现在,汉匈对西域的争夺,正按照窦融大人当年挖下的“百年大坑”、百年筹毠,势不可挡地徐徐展开!
沙荑又道,“北匈奴使团今日已进入楼兰镇守使署,共百三十骑,悉数为北匈奴、龟兹国、焉耆国百战精卒。吾已探明,焉渑夫人亲率五百骑居山国墨山城,监视着商道。又令屋赖带、比离支率北胡使团在楼兰城呆数日,确保夹击、截杀南下的汉使团于楼兰绿洲,并夺回鄯善国公主伊兰……司马,汉使团应迅速隐秘南下,离开险境。吾已备妥粢饼、肉脯、淡水、驼马料……”
精于盘算的焉渑夫人是在白龙堆布下了一张大网啊,天明之后楼兰城镇守使署与北匈奴使团必会逐一严查每一支驼队,汉使团必须在天亮前离开楼兰城。严峻的形势令室内气氛紧张万分,胡焰看着沙荑道,“楼兰城门何时开?”
沙荑道,“楼兰城笑迎天下商贾,寻常日子夜不闭城。即便夜晚,门卒亦不会阻挡驼队进出……”
班超赞赏地看着沙荑,心里倍感欣慰。这个小胡女是个孤儿,三年前在太华山军营时,她是五十个胡卒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当时只有十五六岁。那时她沉默寡言,静时象一滴水,野起来就象一只暴燥的雌鹿,手上刀枪功夫一点不含糊。在众人眼中,她就象一个头上沾着草屑、腼腆得战战兢兢、却又狂野劲十足的邻家小妹,被众卒暗起诨号“野性小可怜”。在十二名女卒中,不管是相貌、勇力、歌舞,她都很不起眼,不为人注目,班超和众将是一直将她当成自己小女或阿妹一般眷护着的。
所谓时势造英雄,回到西域不过才几个月时间,权黍一及麾下斥侯一一阵亡,曾经的小可怜突然长大了,以过人的胆识和魄力被权鱼委以重任,担起了楼兰城地下秘战这副千斤重担,成了独撑一方的西域大员!
汉使团即将离开楼兰城,班超叮咛道,“吾离开后,尔要以保重自己为上,为权鱼在‘海头’保住一个立足点。如果在楼兰遇到困难,需第一时间退回敦煌郡。使鄯善后,吾至敦煌会关照中郎将郑众大人,为汝等驻楼兰城斥侯提供后援……”
楼兰城自东汉时起,又被俗称为“海头”(注:后世魏晋时的海头城,位于楼兰城西南五十公里处,不是一个地方)。班超本是关心,谁想沙荑闻言却嘟着嘴嗔道,“好罢好罢,吾一定小心,司马都说了八百遍了。不过,助汉使团平安过伊循城并抵达王城后,吾将西上另有使命!”
“西上?”班超神情一凛,紧张地道,“汝要西上哪里?”
“看看,总当吾是孩子,吾保证小心谨慎行了罢。”沙荑嗔怪道,“权大人命吾助汉使团抵伊循城后,便西去莎车国,助僧人团首领哈图图?摩释迪法师,静候司马大军到来!”
“汝烦什么烦?”班超十分不悦地斥道,“身在敌后,汝当万事小心。还静候吾大大军到来?吾需听今上旨意行事,再来西域非吾能自主。权鱼就能肯定,吾下一站必会西进?简直一派胡言,莫名其妙!”
班超是真恼了,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从永平五年(公元62年)太史桥大案认识权鱼起,他就与漠北、西域纠缠在了一起。他仿佛是个木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将他慢慢推到潮头并一路西来。这股力量之大难以想象,又岂止一个权鱼、沙荑?想到这里,他又回首狠狠地瞪了胡焰一眼。
沙荑一见班超面含怒意,马上装出一付温顺听话的样子。可这个断耳老贼看似面无表情,却分明嘴角上翘,一脸坏笑。班超心里那个怒啊,此时若不是当着沙荑的面,或许了真会狠狠教训胡焰一顿!
等班超气慢慢顺了,沙荑又道,“今夜吾会率驼队先行,为使节团队顺利南下扫清道路!”
班超本想拒绝,但这一切显然都是权鱼安排好的,且沙荑等人熟悉匈奴人巡哨小队行踪、规律,为保证汉使团能在北匈奴使团之前赶至王治驩泥城,班超默许了沙荑的安排。再说,进入王城后一场生死恶斗难免,也需要沙荑这一支人马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