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香烟缭绕,灯火长明不眠,条案上摆放着韩融及麾下众将牌位。而韩融夫妇的牌位则摆放在高高的条案正中间,上面分别写着“显考韩公讳融府君生西之莲位”、“显妣韩母太孺人闺名瑾生西之莲位”两排隶书大字。
吴英、锦娘二女先走到案前,拿起斗粗的长香在长明灯上点燃并插到香炉内,然后二女返身跪至锦垫上四叩首,吴英含泪颤抖着轻声哭唱道,“阿翁阿母,老家来人了……”一声未唱完,便忍不住痛哭失声,“圣上未……忘都护与屯民,河西……大将军窦老大人……亦未忘河西军子弟,汉大使班将军……汉副使淳于将军……都来了……窦老大人派他的弟子、门客们也都来了……”
吴英再也说不下去了,二女一边叩首一边哭成了泪人。众长老、众女婢也都哀泣出声,一时间呜呜的哀泣声回落在祠堂内,令人心碎。除窦氏十八门客外,包括淳于蓟在内,汉使团众刑卒都震惊不已,不知就里。
二女拜毕,便起身走到条案两侧恭立,班超、淳于蓟铁青着脸,整衣冠后庄重地走到案前,从二女手中接过长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插到香炉上,然后回身站到已经站成一排的汉使团中军众将身前,汉使团众刑卒则在中军众将身后站成三排。
班超躬身长揖施礼,并高声祭悼:“韩将军,禀大汉皇帝诏令,汉使节班超、汉副使淳于蓟,率汉使团众将出使西域,现在吾等代陛下来拜祭将军!大汉永不忘西域众将士功勋,超定继承韩将军遗志,驱逐匈奴,重建都护,使西域重归吾大汉版图!”
言毕,便率众将与众刑卒长揖三礼!
以汉大使身份,代表大汉皇帝刘庄祭奠礼毕,吴英、锦娘刚想还礼致谢,却见淳于蓟退回中军众将行列,班超又从怀中掏出一柄金光闪闪的铜斧捧在手上!
这正是胡焰从白龙堆地下王陵里顺出来的那把“王者斧钺”,它象征着西域王者至高无上的权威啊。班超双手擎斧并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先是三拜,才在吴英、锦娘震惊的目光中,起身走到案前,将铜斧钺恭恭敬敬地供于韩融牌位前!
班超又回到队列之前,庄重跪下,长叩于地,痛哭失声,“韩大人哪韩大人,河西军后人班超,禀大将军窦融老大人遗令,率窦氏十八门客、汉使团众将、众卒,特来祭奠将军……”说着,他未做丝毫停顿,便如泣如诉、骤然吟诵出吊文:
“文曰:浩浩乎,黄沙无垠。巍巍兮,葱岭跌宕。超禀诏西来,目所见者,赤地炎炎,蓬断草枯。风悲日曛,鸟断兽绝。昔多事之秋,大人禀命出塞。恰莎车称霸,于阗国亡。北风振漠,君得暴虐。将军仗剑而吟,襄助尉迟。一战斩君得,西城震眩。惊沙入面,利镞穿骨。休莫既立,挥师墨水(注:即葱岭河)。二战围莎车,神兵天降。积雪没胫,矢尽弦绝。兵行诡道,终灭暴贤。功成归来,却遭群妒。一代孤侠,暴骨戈壁。伤心惨目,有如是耶?!将军含冤,鸟喑山寂。昊天冥冥,怆然哀哀。一代名将,永垂百世。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祭完悼文,班超又哭道,“韩大人哪韩大人,窦老大人宾天之际,仍念念不忘将军及后人。此乃西域王者权柄,只有将军才佩得。自今日起,韩苑便是吾汉使团之根,于阗便是吾汉使团之基……韩大人哪韩大人,超愿得大人保佑,保佑吾大汉重复西域,保佑吾大汉河西永宁、社稷永固!”
班超在吊文中并未说出要替韩融讨回公道的话儿,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此时此刻这话还不能说出。但即便如此,班超这番祭悼哭唱,还是彻底震惊了吴英、锦娘和从众长老。朝廷没有忘记都护和屯人之后,皇上和窦大人更没有忘记进入西域的河西军将士,所有所有的委屈、怨恨和不满,已经不翼而飞,二女率领十余长老,面向班超及汉使团跪下,庄重叩首还礼!
淳于蓟与众将更是震惊,他们没想到这把“王者斧钺”竟然在班司马手中,而班司马又将其供在韩苑。他们更没有想到,已故的韩将军竟然是屈死西城!
礼毕,吴英、锦娘请班超、淳于蓟与众将返回前院正堂。气氛已不再拘谨、生分,部族众长老、昆仑屯的众将此时都与汉使团成了一家人。仆婢们重新上茶,班超与众将净脸、净手后好久,情绪也才慢慢平静下来。
仆婢们又上了十几个圆滚滚、青翠欲滴的寒瓜,吴英与锦娘亲自执刀分瓜。
胡焰将一块寒瓜递到班超手上,见班超神色肃然,显然情绪还未调整过来,便悄声提醒道,“司马别被骗了,这娘们看着温柔,其实那是骗人的,狠着哪……”见班超不解地看着他,便又道,“这母老虎便是在下女人,那母狮子便是初月堂客……呜,吾二人没少被拾掇……”
班超与淳于蓟都让他说愣了,吴英、锦娘与众长老正在招待众将,如此两个娇滴滴的、八面玲珑的小女人,仿佛一对美艳的邻家姊妹花儿,与母老虎、母狮子似乎距离太远了些。
“哎呦喂——”不想这话吴英还是听到了,当着班超的面,她只是淡淡地看了胡焰一眼,嘴上风轻云淡、柔声曼语地道,“这就告状呀,谁是汝女人?汝二人到处是女人,西域各国到处留情,还稀罕吾?汝别不服,别的吾没见识过,汝的西夜夫人昆兰赖不掉吧?允汝睡吾,不过以身相谢,毕竟救命恩人哪!”
吴英说得轻言曼语,且声音极是柔美,但却说得再直白不过,这一般女人当众说不出口的“睡”字都不忌讳,这让众将惊得下巴掉了一地。可众将也听明白了,吴英说得决绝,分明是被伤透了心,她是故意用一个低俗的“睡”字,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位为“献身”,如牛马羊之间干那事儿一般,没有丝毫感情可言。
班超震惊之余,不解的目光看一眼胡焰和肖初月。胡焰让班超看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怕吴英再说出令其不堪的话儿,赶紧举手作投降状,“遵命,遵命,夫人所言都对、都对啊。吾与初月干的坏事够多,愿听夫人责骂……”
蒙榆震惊地瞪着眼,一付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或许是忘了,他一个老沙匪在驼队面前威风八面,可在夫人色迷差面前其实也完全是这付嘴脸。汉人习俗正妻与丈夫地位平等,士大夫崇尚怜香惜玉。胡焰、蒙榆四将虽然流落西域多年为匪,可骨子里毕竟是汉地士人,对正妻的尊重、宠爱是发自内心的。
吴英开始给班超禀报韩苑情况,韩苑与王廷共进退,大旱以来已捎出栗米五万石、牛羊两万头、铜钱二百万,是国中所有贵族中捐出最多的。对于阗国明年可怕的春荒,吴英与锦娘忧上心头,言语中露出的焦虑之情溢于言表。班超心里感叹,虽然这两个妇人对胡焰、肖初月四处留情恨极了也酸透了,可他班超分明意外中又得了二员女大将!
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胡焰带着卖弄的神态色迷迷地悄声向蒙榆咬着耳朵,“蒙大侠,汝是俗人,永远不会懂。女人光宠是不行的,得会爱才好玩,才会有好多情趣。这可是块宝啊,上阵杀敌,汝未必是此二女对手。上得战场,下得庖厨,榻上如水,消魂蚀骨……人生得此,夫复何求?汝便看不起,吾亦甘为其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蒙榆是直性子,闻言本想斥责一番,可一想到自己那个娇艳的女人色迷差,自己还不是抱在手上怕硌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每回回到鄯善王城,总是要疼爱不够,总是要疼爱到自己骨髓被榨干才能歇着,还有什么理由耻笑人家胡焰?好女人就应该被男人宠着、惯着,宠便是爱,难道错了么?想到这里,便对胡焰抱以理解地一笑。
“哼!”淳于蓟将这对难兄难弟都看在眼里,他从不会笑的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众将却都露出羡慕的神色,就差口水流下来了。只有周令,他不敢瞧不上胡焰,可对肖初月则是一脸不屑,心里在骂道,“跟屁虫一个,女人哪能这样惯着,女人便得常打,三日不打上房揭瓦。做男人到这份上,丢死人算了!”
其实,周令是曾被女人所害,他害怕自己会陷进去。西域各城邦的胡姬他玩过无数,从来只有女人讨好他的份,在他心里,男人女人之间的极致状态便是牛马般交合,他怎么可能理解这深及骨髓、融入灵魂的男女之爱?
吴英禀报完毕,锦娘向外一招手,一个家将进来禀报,“禀报庄主,昆仑屯与各部族已结阵完毕!”
吴英与锦娘款款站起,向班超躬身施礼后,吴英道,“禀报汉使,韩苑镖师百二十人,苑兵三百人,多为屯人之后与葱岭东西各国好汉。另有屯民后人部族数十个,请汉使至校场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