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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鲍昱两问(1 / 1)

刘炟惶惶然,一时难以表态,便带着同情从帘内望着身形略显佝偻的第五伦。第五伦没有和周泽辩论,深谙为官之道的他断然不会与闻名天下的诤臣们结冤。况且,还有一个硬骨头孙堪正蛰伏着呢,一旦周泽落了下风,孙堪必会杀上前来,令他更加难以招架。

这景象令窦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先帝到底英明,似乎他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故而提前在朝廷内埋了几颗硬子,关键时刻竟然能令乾坤倒悬!

议郎杨终见司空遭到当面诘问,脸早气白了。他腾地站起,出班奏道,“陛下,吾闻《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社稷之基,民也。试问,与劳师远征救助几十个士卒比,赈灾救千万吏民于水火,何为重、何为轻?故臣以为,司空大人所言,乃谋国之虑也,朝廷当以赈灾为先……”

“哼!”与第五伦比起来,杨终人微言轻,难以影响朝政大局,周泽、孙堪轻拂白须,安然入坐,以他们身份地位自然不屑与杨终之流辩论。

赵熹、牟融、鲍昱三位宰辅也都不约而同地睁开老眼,象看一个天上来的异人一样看着这个面色白净、清秀儒雅、身材斫长的校书郎。而窦固、耿忠、耿秉等一班武将,则都怒视着这个迂腐儒生,恨不得一拳将滔滔不绝的大论砸回他的肚中。

一派胡言,这分明是公报私仇!校书郎班固正在往笏板上写要点准备发言,闻言惊得手中狼毫顿然脱手,他屁股已抬离脚跟,仓皇间就差要打断杨终的话,幸好御史中丞薛池以严厉目光制止,班固才硬着头皮重新坐到脚跟上,听杨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是啊,朝堂之上,言者无罪,你能不让人把话说完么?

杨终长篇宏论倾洒而出,等他洋洋洒洒终于言毕,还未坐下,班固出班奏道,“陛下,杨终大人阅《司马法》,只取其首为其所用,不能为其所用则尽去之,实为误国之言。《司马法》还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汉匈战于西域,关系天下安危。况此时边郡并不太平,便能忘战乎?臣以为,救助西域将士刻不容缓!”

杨终见是班固发难,便抱拳向班固鞠了一躬,并未反击。

建初四年(公元79年),杨终上书建议仿孝宣帝甘露石渠故事(1),裁定经义。后杨终因放纵族人犯法而连坐,被雒阳令周纡投入雒阳诏狱。当年十一月间,刘炟拟在白虎观大会天下群儒,以敲定五经异同。因杨终是提议者,且本身即是大儒,不可或缺,故而校书郎班固、贾逵联名将其担保出狱,使其得以参加了白虎观朝议(2)。

杨终虽然礼让班固,但奉车都尉韦彪、尚书侍郎周道子、尚书陈宇等一班主和大臣迅即出班奏议,于是双方唇枪舌箭,互不相让。

等众臣辩论得差不多了,太尉牟融慢腾腾地站起,象征性地轻抚了两下长袖,这才颤巍巍地出列。堂上刹时安静下来,众臣都看着这位大汉能臣。

牟融走到帘下,面向刘炟额手奏道,“陛下,北匈奴为吾大汉国患,先帝所定‘断匈奴右臂’国策,实汉人千秋万代之大计也,岂能轻言废止?先帝两伐白山,北匈奴败亡已不远,又岂能半途而废?贤者曰,孝子无改先父之道。先帝大行不远,国策不宜回异。将士危难而国不救,自高帝以来,未尝闻也!”

扛鼎重臣牟融连发两问,可谓掷地有声,朝堂内顿时为之一凛。

司徒鲍昱性耿直,牟融刚坐下,他便起身奏道,“陛下,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纵蛮夷之暴,内伤死难将士之心,诚令他时,北匈奴复犯塞寇边,陛下将何以遣将用兵?!请问杨大人与诸位大人,北胡、西羌、西南夷乱心未止,他时朝廷又如何退敌?!”

鲍昱也是两问,他故意停顿一下道,“戊已校尉二部兵各数十,北匈奴围之却历年不下,是其寡弱而不能为也。老臣以为,将士危难绝域苦战,救急如救火。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将精骑二千,多具幡帜,倍道兼行以赴其急,匈奴疲极之兵,必不敢当,四十日间足还入塞!”

“老臣亦以为然也!”两位重臣说完,闭目沉思状的太傅赵熹站起身,大幅度地点了点头又坐下。一边的窦固见这三个老狐狸终于一锤定音,第五伦等反对救援的一派文臣,再无复敢辩,心里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朝堂上瞬间成了一边倒之势,杨终、周宇等人急得脸彤红,他看看司空第五伦,又看看自己的一派众臣,见众人都低着头故作沉思状,他们嘴张了张,终于恨恨地未敢再辩!

鲍昱与牟融一样,根本不屑与杨终之流辩论,尤其是鲍昱两问可谓声色俱厉,令众臣为之一振。试问,你杨终之流一群腐儒,除了巧舌如簧,误君误国,有何能耐为朝廷拒敌御边?!

刘炟心里大为不爽,太傅、太尉、司徒均支持大鸿胪窦固出兵之议,此时,他不是不想反对,而是不能反对。司徒鲍昱一句“北匈奴复犯塞寇边,陛下将何以遣将用兵”,让他听得战战兢兢的。他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了先皇既定国策,他望着帘外的朝堂下窦固那伟岸、苍老的身影,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沉吟了一会,他还是咬牙下了决心,在帘内轻声说道,“众卿所言,甚合朕意。着各府各衙,赈灾事不得懈怠。然西域军情,也缓误不得。朕将禀明太后,拟令太尉府统筹一切,筹划远征!”

朝会散了后,刘炟急坐辇车赶到永安离宫,向太后禀报朝会议定的出征大事。

对外用兵可不是小事,刘炟未敢说是廷议定策,但太后已经得到消息。儿子竟然把是否求援西域汉军弄上朝堂上去廷议,太后恨其不争,怒声斥责道,“兵者国之大事,人君者国之主也。将士为国流血舍命,汝竟然犹豫救与不救?还要弄上廷议决断?身为皇帝,汝就不怕寒了千万汉军将士的心哪?!”

受到太后一顿训斥,刘炟一句话不敢顶。他虽憋了一肚子气,但还是不敢犹豫了。晌食后便在宣明殿小朝堂内召见各府衙臣僚,发布出征令!

“令骑都尉耿秉为征西将军,屯酒泉,行酒泉太守事,调度节制救援西域将士。令酒泉太守段彭、敦煌太守王遵、谒者王蒙、谒者皇甫援,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共七千余人,速出玉门以救之。”

“臣等领旨!”

牟融、耿秉、王蒙、皇甫援等人均领圣旨,接受了兵符。一边的大鸿胪窦固嘴张了张,还是将话忍了回去。作为曾经的汉军统帅,他窦固无疑是最好的远征人选,他和耿秉也一直在筹划再征天山。可皇帝却命牟融的太尉府主持远征,而耿秉居酒泉不能出塞,只让段彭、王遵、王蒙、皇甫援四将出塞救援。

牟融、耿秉被明令不能出塞,段彭、王遵是边将,熟悉西域军情,而王蒙、皇甫援均是第一次出塞。如此安排,说白了,刘炟这是向各府衙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汉军远征的任务只是救人,救了人便应迅速撤军,此次远征不承担“北击匈奴、经营西域、并断匈奴右臂”的战略任务。

窦固默默地闭上眼睛,再未出言。御史中丞薛大人分明看到,老将军跪坐案后,昂首向天,双目微闭,眼角两滴混浊的老泪一齐飘然落下。

当天散朝后,窦固不再返回北军大营,也没有返回鸿胪寺,而是告假直接返回窦府。汉廷五日一休沐,今天并非休沐的日子,平时官员都是住在官署中。

他已经不是汉军统帅,远征已经与他无关。

当天晚上,他与公主相顾无言。班超独撑西南半壁,耿恭孤悬天山以北,匈奴人举国前来,局势万分风险,可把他们带入西域的他窦固却只能置身事外。这令两个老人万千挂念,如惊涛骇浪一般,几乎痛不欲生。

无以寄托,便只能一爵接着一爵,把自己灌得大醉。

夜里二更时分,耿秉从北营返回城内,直接驰入窦府。

挟着一阵寒风,耿秉进入厅内,先向长公主行了礼,这才焦急、悲痛地对窦固禀报道,“都尉,今接曹钱将军密报,柳中城已校尉关宠将军已殁……”

窦固酒意未消,却摆摆手,制止耿秉继续说下去。两人目光交流一下,耿秉读懂了窦固的目光,原来,窦固未离窦府,却对西域情况是了如指掌。

耿秉不解,“都尉既已知情,今日朝堂上为何仍言救两校尉……”

“呈不知情——”窦固请耿秉进入书房,这才断然说道,“吾已为大鸿胪而非都尉,岂能知情哉?吾以为,汝所知也未必是实情,曹钱所报仍需要证实!”

耿秉看着窦固,瞬间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便坚定地点点头!

长公主亲自带人将酒菜搬进书房内,又给铜盆内添了炭,待火苗跳跃起来这才退出室外,并随手关上门。耿秉端起爵痛饮一顿,直言道,“都尉与太傅,先帝系于重托,形同托孤重臣。今日朝堂之上,圣上分明要改弦更张,都尉何故不争?先帝定下国策,莫非就此中途而废么?”

耿秉没有称大鸿胪,却仍称都尉,这让窦固心里大为不满。

“汝不该来吾府中,吾已不领军,这是犯忌之事。此次远征,汝为征西将军,责任便重于天。”说着,窦固掉头看一眼身后墙上的大幅黄色缣图,长叹了一声,端起手中爵一饮而尽,并重重地掷于案上,“耿将军此番北征,必能救耿恭、关宠出孤城,然今日西域最难者,乃是班超、曹钱也。”

耿秉道,“难道皇上会招回汉使团、宜禾都尉,拱手放弃疏勒国?!”

窦固道,“新皇甫立,天灾不断,国内动荡,民不聊生。皇上宅心仁厚,民惟国本,灾情比天大,自然以赈灾稳定国内为至要。然既赈灾又北征,势难两全,难说皇上不会暂时全部放弃西域。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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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西汉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成为统治思想。汉宣帝时,为统一儒家学说,加强思想统治,于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诏令萧望之等天下大儒,在长安未央宫北的石渠阁讲论五经异同,由汉宣帝刘洵亲自裁定评判。石渠讲论的奏疏经过汇集,辑成《石渠议奏》一书,又名《石渠论》。

注(2):建初四年(公元79年)十一月,汉章帝刘炟效仿石渠阁论经旧事,下诏令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儒大会雒阳北宫的白虎观,讲论五经异同,由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由汉章帝刘炟亲称制临决。白虎观会议历时一个多月,最后班固将会议记录整理成《白虎议奏》(即《白虎通德论》,又叫《白虎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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