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一下,又觉得有点蹊跷、诧异。
在西域这个乱世,有兵便是草头王。楼兰城过去曾是楼兰国王治,楼兰绿洲地处商道要冲和枢纽,守将封疆一方,有州兵千五百人,比无数小国寡君还要尊荣。汉朝已经闭关、罢屯,现在要杀一州镇守使,只有汉大使班超、鄯善国王佗广伽有这权力。
蒲类人真野蛮,麦香这个塞女简直疯了,竟然能把堂堂的镇守使斩杀了,没有班超驿令她怎么可能有这胆子?都传说麦香是班老二在伊吾庐的“妹妹”,生逢乱世,也只有他班超的娘们才敢如此放肆!
徐干的到来,又带来了新的消息。据别部敌后斥侯传回的消息,蒲类国已经平安撤至楼兰,鄯善国已经按照班超令将楼兰城借给蒲类国暂且栖身。
紧接着更震撼的消息传来,班超的汉使团已经袭击了温宿国,斩杀了国王偾鹊,悬首于王宫门楼之上。并打援击破了姑墨国国兵,斩杀了姑墨国大都尉披枋、左将毋溯以下近千人。
“老天哪!”
赵统挠挠头,捋着白须,只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班老二果然并未退守,他这是在主动进攻。显然是在吸引北匈奴南呼衍部注意力,争取为蒲类国安然撤出伊吾庐争取时间!
赵统与徐干从案后坐床上起身走到左面封面上的大幅缣图前,西域局势一目了然。看着尉头谷中群山环抱的尉头国和温宿国,努力还原这场奇袭,更觉得太难以置信。
温宿国处在大山之内,与疏勒国有大山相隔距离千里,且与姑墨国不过两日之程。跑人家后方去,既下温宿国又斩杀了温宿国王,再打援击破姑墨军,如此精巧的算计,这种神仙仗,也只有他班仲升敢打?
新的消息又送来了,班超不仅打了姑墨国的援军,而且还深入姑墨国王城石城,击败姑墨国兵,焚毁了西域都尉府的粮秣重地——姑墨仓!
斥侯禀报回的消息,令二人半晌无语。“不知太守大人对西域局势如何看?”徐干轻声问道。
赵统仍盯着沙盘,半晌无语。徐干又指着缣图道,“大人,汉使团兵力虽少,却西边进攻,东边南撤,张弛有度,互为策应。打掉呼衍獗粮秣重地,这哪里是要撤回河西?分明是在下一盘大棋,分明是要以区区三十余人之汉使团,独自取西域、断匈奴右臂啊!”
“风平所言有理……”赵统仰头沉思着,“山崩地裂而色不变,风吹雨打而志不渝。仲升真勇士尔,吾不如矣!”
徐干一拳砸在图上,“唉,恨吾将别部两千虎狼,却困守敦煌太平之地。西域风云激荡,吾却仅能吸黄沙看白云,为太守种栗、放牧、挑渠、修井、看家护院,不胜汗颜哪。太守大人,干欲上疏,圣上如不准,吾便挂甲自去,投仲升麾下大干一场,便不要功名,也是飞扬人生一场!”
“嘁,狗日的,一派胡言。汝再去仔细看沙盘再乱吠……”
二人又走到堂中的沙盘前,赵统频频摇头,指着沙盘道,“在班仲升棋盘上,吾与汝都是棋子或博箸,呼衍獗与北道诸国王是鱼。南呼衍部与龟兹、焉耆诸国兵超十万,还有莎车国襄助,有卒近三万。别看仲升拿下温宿国,可疏勒国不过数千骑,想拿下西域是蛇吞象,非为易也。吾料定不会多久,彼必调汝与和恭入西域,何须上疏邪?”
“真的?”徐干道,“仲升抗诏不归,皇上恼火才闭关,又如何会允请兵?”
“糊涂,跟仲升比,汝徐老大还嫩了点!皇上虽龙颜不悦,然未收回汉使符节。吾料待国中稍有眉目,汉军定然会重入西域,与北匈奴再决雌雄!”赵统十分肯定地道,“汝与和恭要抓紧练兵,随时准备策应使团!”
“末将遵令!”
身为敦煌太守,虽然相隔万里,但赵统感觉自己已经洞明皇帝与班超二人心思。别看现在他们在较着劲,其实目标是一致的。但是,在是否向朝廷报捷事上,他又犹豫开了。圣上正在气头上,此时将班超下温宿捷报驰报朝廷明显不妥,甚至是在挑战皇权威望,他决定这几天先把这消息压下。
就这么一耽搁,一直到四月中旬,也就是班超取得温宿大捷二十余天后,赵统这才派出驿吏,犹犹豫豫地将西域最新战况,驰报朝廷。
……
汉章帝建初二年(公元77年)四月,雒阳汉宫夜色渐浓。
初夏的帝都,清风许许,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章德殿前的榭台下,水声淙淙,蛙鸣阵阵。夜色已然阑珊,刘炟手执一卷《春秋》,背手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心里感觉空空如也。虽然身为至高无上的帝王,他此时却觉得自己是那么无力,什么也干不了。
父皇宾天之后,他虽继大位已经半年,可国中大臣都是前朝旧臣,每逢大事必请示太后。每日与三公、尚书台众官在宣明殿阅简至二更,可每逢大事,只要太后不应允,他便一事无成。太后倡行旧政,严治世族外戚,令朝野一新,也令百官战战兢兢,他这个皇帝时有局外人之感。
宫人手提红色绡纱红灯笼伫立于侧,萱贵人知道刘炟心情不好,她静静地侍立在侧,用羽扇轻轻地为皇帝赶着蚊子。如花的笑靥,似水的温柔,恰如一缕清风拂面。溪流叮咚,似飘逸幽远的琴声,轻轻抚慰着年轻皇帝苦闷的胸怀。
这几日,正是刘炟心情最黯然的时候。他本想做一桩功德无量的好事,却不料受到太后的严词斥责!
自登基以来,国内多州连续大旱,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刘炟已经二十岁,他是一个有抱负的君主,从不敢忘父皇北击匈奴的宏伟国策。但少习《尚书》、《春秋》,令他决心行宽仁之政,令天下休养生息,过几年再与北匈奴算账。
可就在此时,太常、太仆、宗正和少府等众衙门,异口同声,一齐上书,言天灾连连,皆因不封外戚之故,致天怒人怨,请皇上按旧典封爵诸舅。
刘炟看了奏章,开始还不明白众官意图。他带着一肚子疑问,在宣明殿书圃内专门召见了大鸿胪窦固,将心中的疑团说了出来。
汉宫文采飞杨,各殿都有画苑、书圃、琴房。所谓书圃,是刘炟自己给他专门练习书法的书房起的名字。刘炟是书法大家,一手草书无人能及,被后世称为章草。凡是进入书圃,便是没人敢打扰之时。他在这里召见窦固,窦固便知定是有机密之事商议。
没想到,刘炟说出这么个有点弱智的疑问。窦固抱拳笑道,“陛下,叔父(注:即窦融)在日,纵养窦氏一族狼性,誓为朝廷铲灭北匈奴。然窦氏子孙多不法,行为嚣张,众大臣是畏而不敢言,便欲通过封赏外戚而使陛下远窦氏!”
“远窦氏?卿勿乱想。‘灭匈奴者,窦氏也!’父皇言犹在耳,吾如何会远窦氏?吾是皇帝,勿要听他人乱言!”刘炟赶紧安抚道。
窦固却道,“陛下,树欲静而风不止,为朝廷铲灭匈奴,是窦氏天命,窦氏子子孙孙义不容辞。然对枉行不法者,老臣恳请陛下严治之。至于封赏外戚事,此乃陛下家事,老臣不便多言。太后虽不临朝,却决断大事,封赏外戚违背先帝意愿,太后必不应允。”
不管是内政还是边务,刘炟都倚仗窦固。
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是名闻天下的大汉百战名将,是将北击匈奴作为毕生理想的常胜将军,是父皇临终时一再交待的唯一辅政大臣和朝廷柱石。由于窦氏在朝中树敌太多,窦固从不以辅政大臣面貌出现,更不愿上三公之大位,他只是默默地襄助太后、皇帝,不显山不露水的左右着朝政的方向!
“说半句留半句,实是可恨。吾要如此聪明,何必求助卿——”君臣二人将大事议论一遍,等窦固走后,刘炟一个人坐在御书房内生闷气。但回想一遍窦固的话,慢慢便品出了味道,“真是老狐狸啊……”
那天,他兴冲冲地来到长乐宫,将自己欲封赏诸舅的事告诉太后,征询太后意见。他原以来太后闻之,一定会倍感欣慰。谁料与窦固判断的完全一致,风云突变,一向温仁尔雅的太后闻之,却分外惶恐,坚持不允,且态度十分坚定,令刘炟措手不及!
太后严厉地看着儿子,话说得决绝不给刘炟一丝念头,“吾儿好意阿母心领了,然前事不远,乃后事之师也。前汉之变尽在外戚之祸,**受宠著闻者二十余人,然其保全外家者,仅文、景、武帝太后、孝宣王皇后四人而已,余者大者夷灭、小者放流。皇帝登基未久,天下未宁,且在三年居忧间,封赏外戚事幸勿再提!”
太后的话并没有说服刘炟,在他心目中母后虽然性格刚直,但一向温仁敦厚,贤淑雅致,鲜有发怒的时候。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太后为彻底断了他的念头,第二日黎明,便庄重诏告天下:
“凡言欲封外戚者,皆欲以此媚朕以谋私耳。昔王氏五侯同日俱封,黄雾迷漫,未闻天降好雨。夫外戚贵盛,少有不倾覆者……吾为人君,难道可上负先帝之旨,下亏先人之德,重蹈前朝外戚败亡之灾祸哉?!”
太后的诏书已经通过都亭驿驰传天下各郡国,朝中众臣阅之无不肃然,再无人敢妄言封赏外戚之事。可刘炟阅之,虽也顿生敬意,却大为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