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务繁冗,一团乱麻,但在经历过无数风云变幻的窦固眼里,不过一缕轻烟。章德殿御书房内一番恳谈,刘炟心情顿时轻松了一些。等窦固归去后,他破例没有匆匆赶到宣明殿御书房内听奏,而是手拿一卷《春秋左氏》走进书圃。
小太监刘喜磨墨,宫人连珠铺缣帛。刘炟龙飞凤舞,“听民兴,听神亡”六个草书大隶一挥而就,然后掷下笔,闻着墨香,心里的焦躁已一扫而空。
早晨在御书房,窦固见刘炟正在看《春秋左氏》,便衣据周大夫史嚚说庄公语“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而提醒刘炟“听民兴,听神亡”!
刘炟在书圃发了一会呆后,才神清气爽地来到宣明殿。
进入正殿,只见太傅赵熹、太尉牟融、司徒鲍昱、司空第五伦和尚书令郑弘等重臣,冠服危坐,正领着众尚书郎在阅读各郡国奏章并议事。刘炟站在朱红门内的帷幔后,摆摆手未让权倌通报。司空第五伦、司徒鲍昱都戴进贤冠,二人隔坐争论、进而变成激烈地争吵着什么。
刘炟站在帷幔后听明白了,他们争论的是陇右战局!
见刘炟走进来,众臣一齐起身跪叩行礼。君臣问安毕,刘炟坐到御案后,老太监权棺躬身从一堆简册上将最上面的一卷拿起,摊到他面前案上。
刘炟揉揉酸胀的双眼,看一眼御案右侧堆积如山的简册,脸上现出无奈的神色,心里微微暗叹!
这是尚书令郑弘呈请刘炟需急阅的奏章,是司隶校尉华松、京兆府尹郑众(注:此时郑众已由中郎将先迁武威太守,再迁任京兆尹)、大司农宋由的联名上奏。这三位大臣充满忧虑地禀报朝廷,今春关西、关中平原突发大旱。
“陛下,关西除华阴、郑国(注:即郑县)外,其余各郡自元旦(注:汉时正月初一为元旦)起滴雨未下。渭泾(注:即渭水和泾水)水少,成国渠近乎断流。春旱蔓延,墒情惨淡,春耕艰难,吏民饥苦不堪。三辅吏民肩担手提,然春栗十出二三苗。如复连夏旱,明年春荒难免,各县已妥备明春赈灾……”
旱旱旱,又是旱!朕自继位起,便天天与这个“旱”字打不清官司!
刘炟拿起读了一遍,便“哗啦”一声将其重重掷于案上,吓得尚书郎们哆嗦了一下。他身子一软瘫靠着坐床,后背倚着靠枕轻轻地抚摩着太阳穴。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年一年挪啊蹭哪,这苦海看不到尽头,何处是彼岸令朕稍歇?!
他神情黯然,先长嘘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才提起朱笔,在奏章上批了一个大大的汉隶“可”字,然后庄重地说道,“朕自即位以来,先是七州大旱,赤地千里,今关西又旱,莫非果真天谴吾失德?民惟邦本,生民惨淡,朕心痛尔。着司空府预为筹谋,大司农预备钱粮,备妥明春赈灾!”
司空第五伦躬身抱拳颔首,“臣遵旨!”
牟融见刘炟眼皮浮肿,神情倦怠,对尚书令郑弘递上的奏章只瞅了一眼,便再未发一言,便躬身抱拳道,“启奏陛下,南方诸郡大捷!骑都尉刘莱将永昌、越、益州三郡郡兵,及昆明夷人卤承等,在博南城大战哀牢王类牢,大败哀牢军,斩杀类牢……”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刘炟闻言,眼睛一亮,脱口说道,“南方诸郡即平,可即罢三郡兵,与民生息。另尚书台代朕书诏,允楚王案、淮阳王案徙者四百余家,发还故地,资费由郡县拨供,每户二万钱!”
“臣遵旨!”太尉牟融与尚书令郑弘领旨。
父皇政治清明,严刑峻法,楚、淮两案,涉事者甚众,几乎动摇国本。且两度北征,边郡吏民徭役苦重,父子分离,民怨较重。众臣都明白,刘炟不管大臣们怎么劝说,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息刀兵、减徭役、还徙民,宽施仁政,与民生息。
接下来,权倌又将敦煌太守赵统的奏章、北军长水校尉耿恭的奏折摊在案上。现在比西域事更急的是陇右战局,刘炟详细阅读了耿恭的奏章,耿恭详述了自己对西征高原羌人的谋划,并建议朝廷尽快征伐烧当羌,以稳定陇右局势!
刘炟从头到尾看了二遍,掩卷闭目沉思。
宣明殿内陷入沉静,见良久没有动静,太傅赵熹忍不住躬身进言道,“陛下,班超出使西域,奋身绝域,北上千里击破温宿国,并打援姑墨国兵,斩首千级,焚姑墨仓稻米、宿麦百万石,西域南道稳固,疏勒国固若金汤,宜特旨嘉勉!今南方诸郡虽平,然西羌动乱令天下震动,迟则祸及西京,宜断然处置。耿恭为战将,其自荐正逢其时也!”
东西二京,汉帝国定鼎天下的撑天柱石,岂能有危?江山社稷老臣白须颤动,言辞决绝,没有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刘炟思绪被打乱,他怔了一下。虽然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老太傅明知道皇帝会不舒服还是要说,且所言分明是谋国之言,又令他无从反驳。
往常每遇大事,刘炟都会顺从太傅、三公主张。争执不下,为西域事曾闹到太后面前,结果他被太后训斥了一顿,让他在重臣面前颜面无存。
但这一回,他未回答赵熹的话,而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便站起身走下坐床,绕过博山熏香炉和大书架,走到东面挂着大幅缣图的墙前。他仔细地看着黄色缣图上的陇西、金城二郡,未回头却问道,“依太傅、诸卿所言,陇西羌人之乱,当如何破之?”
赵熹、牟融、鲍昱、第五伦都走到缣图前,他们显然已经会商过,赵熹接过权倌递过来的银柄竹杆指着武威道,“禀报陛下:羌人西进,陇右、三辅、河西危急。然高原羌人之乱,南方夷人之乱,表面为汉吏抢劫羌妇引起民愤,实质为羌胡共谋乱汉。故处置羌乱,应与经略西域一体筹划,而不应顾此失彼!”
“确为羌胡勾连——”刘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臣赵熹的话,以及早晨与大鸿胪窦固的一番长谈,已经让他从咋夜开始便乱成一团的思绪中似乎有了一点头绪,“昔吾为太子时,曾闻羌胡乱华之谋。今羌人又叛,西京震动,众卿以为当如何处之?”
赵熹看一眼牟融,牟融颔首,接过银柄竹杆接着刘炟的话头道,“陛下,永平年间,羌胡曾两度密谋,先定‘羌胡分汉’策,后又施‘促汉内乱’计,先帝雷霆出手,先斩羌国使臣,后派大鸿胪窦固自张掖出西海(注:即今青海湖),击杀烧当羌王,才破其谋,为吾举国练兵夺得三年时间。”
“今西域都护与已校尉亡,戊校尉迎回玉门,汉断西域,羌人以为时机已到,故尔才蜂起作乱也。北匈奴暂且在西域得势,定然会寇河西。北胡、西羌,一南一北,勾连为祸,南方诸夷定然亦会借机生事。如此,则吾大汉再无宁日。故吾等以为,欲灭西羌之乱,必先击其源头……”
“源头?!”未等牟融说完,刘炟面露愠色,又渐渐转为恼怒,他扭头直视着牟融道,“朕刚下罢屯、闭关诏,卿莫非欲令吾起兵讨匈奴?朕岂能出尔反尔,遗笑于天下邪?”
牟融没想到皇帝勃然变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司空第五伦忍不住叱道,“天下大旱未息,黎民孤苦无助,此时起兵讨伐漠北,塞北、河西怕又要打成一团,国家岂堪承受?陛下,老臣以为,太尉府此策不妥,此时向北用兵断然不可!”
第五伦当着皇帝面咆哮太尉,司徒鲍昱性直,一下子炸毛了!
他怒视着第五伦,激辩道,“司空所言,分明误君之语,断非谋国之言!三辅大旱,朝廷尚可赈灾解之。羌人如击破陇右,再据三辅,威逼西京,则北匈奴必兵出河西四郡。河西孤悬羌胡之间,倘若河西危难,则天下从此再无宁日。司空大人,彼时汝当呤《春秋》歌《周礼》退敌乎?!啊?!”
鲍昱掷地有声,有理有据,但声色俱厉,甚而刻薄。第五伦从来不敢与这猛人当面对垒,此时被诘问得哑口无言!
刘炟性格温仁,今日他分明十分不满重臣御前咆哮,他声音渐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此事不难定夺,诸卿不必再争!”
几位老臣都愣了一下,刘炟却接着道,“为人君者当谨记,听民兴,听神亡,民者国本也!朕撤都护、戊已校尉,息西域刀兵,罢屯闭关,实以养生息,乃不得已尔。北虏虎狼,朕为太子时,父皇屡屡教诲吾,汉与北虏不两立。吾非不征北匈奴,是时未至也!”
刘炟的一番话,令御书房内众臣都为之一振,没人再敢辩论,可随即众人又十分迷茫!既知汉匈不两立,汉使团未归,为何便要罢屯、闭关?!
难道不知正是这道诏令,令汉使团和西域汉军陷入孤军绝境,令已经归顺汉朝的西域各国陷入首鼠两端、茫然四顾的境地,令先帝北击匈奴的国策、令汉军以鲜血换来的战果毁于一旦。班超使团、西南南道各国已在绝域苦战,还说时未至也,国家大事,岂能义气用事?
赵熹、牟融两位老臣面露痛苦之色,鲍昱性格直爽,话都到嘴边了,被牟融狠踩了一下左脚,他吃疼这才将到了嘴边的诘问给生生给咽了下去!
天心难测,刘炟温仁墩厚不会说假话。三位主战的老臣虽然困惑,但他们见多识广,当然能看出,刘炟虽年少,绝非甘愿偏安自守太平帝王。西域溃败、陇右大乱,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斗得你死我活。今日他一任众臣吵得山崩地裂,却稳如泰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莫非心里已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