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店就这么一天天地忙碌着:两个胖子取了特体裤子,开了工钱,都很满意。两个女生取了裤子,出了钱,也笑嘻嘻的。缝纫的活儿一般人看起来很麻烦,很琐碎,但在秀兰看来却是挺有意思的,做起来兴趣盎然。
逢玉、怀玉商量好了,走进阳台屋,悄悄地看妈妈是怎样做缝纫活儿的。他们东张西望,只见做好的衣服,熨烫得平平展展,搭在铁丝上晾着。没有做的布料,一件一件折起来整整齐齐地摞着。做新衣服时,妈妈专心致志地看着量好的尺寸,认真地划着线,仔细地裁剪。做一条裤子先要把布料剪成前片、后片、左口袋片、右口袋片、后口袋片、裤腰面、裤腰里……然后锁边、缝合、夹口袋、上腰、缝腰襻、缝钮扣,眼看着一条裤子做好了,逢玉、怀玉才轻轻地舒了口气。谁知道,这条裤子还没有最后完成,妈妈又插上电熨斗,熨烫裤子,先熨烫反面,再熨烫正面,熨烫出前挺缝线,后挺缝线,这样裤子穿在身上才笔挺好看。两个儿子看到这时才长长地呼出口气来,逢玉说:妈呀,你做这缝纫活儿麻烦死了。多亏了你的好记性,好耐性,好技术,一点一点总算做好了一条裤子,我们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怀玉说:我爸夸奖你,说你心灵手巧,学啥会啥。像这缝纫活儿,没有四五年的功夫,是没法开缝纫店的,可你仅仅学了两三个月,就独立作业了。
秀兰深沉的:孩子,你爸哄你们哩。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三两个月就学会缝纫技术。咱家的缝纫机买来十年了,我做缝纫活儿也有十年了,只是这两三个月才得到系统的培训。何况,在农村时,你们穿的衣服都是我做的,对于裁剪、缝制衣服我还是有些基础的,参加缝纫培训当然就提高得快多了。
逢玉认真地想着:妈,话虽然这么说,可你的聪明伶俐,别人是没法相比的。
母子们正在说话,德仁回来了,提了一袋包子,秀兰已经熬好了稀饭,一家人吃了个痛快解馋。饭后,逢玉、怀玉把碗筷洗刷完毕,大家坐在客厅说话。德仁说:孩子,今天是周末,你们不用学习,我不用工作,你妈不用做活,咱们在一起拉拉家常。刚才,我听你们说你妈聪明伶俐,学啥会啥,这固然是事实;可你妈为了提高缝纫技术,让咱一家人穿得体体面面,多年来下的苦功夫,你们哪里知道。
逢玉思索着:爸爸说得对,这正应了一句老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怀玉就应该学习妈妈这种刻苦钻研、辛勤劳作的精神,在学校里做一个好学生,为咱家里争光。
秀兰笑笑:要论起刻苦钻研精神,你爸才是你们学习的榜样。你爸初到农村的时候,把麦苗认作韭菜,连蓖麻苗和棉花苗也分不清,可后来成了有名的农业技术员,领导植棉组作务50亩棉花,年年平均亩产皮棉100斤以上,最高达到平均亩产皮棉150斤,创造了渭北地区棉花的高产记录。辣椒育苗移栽夺了高产,哪一个人不称赞呢?
逢玉、怀玉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我爸还有这么大的本领,我们咋没有听爸爸说过呢?
秀兰说:你爸的本事大着呢,还能样样事都给你们说,随便说几件,一本书也写不完。
怀玉故意鼓动母亲:不信,我不信。
秀兰较起真来:你不信,我就说几件事情。**中,大队成立了宣传队,叫你爸去编写快板、短剧,教唱歌曲,排练节目,出尽了风头,社员们另眼相看。有一回,大队宣传队演出歌剧《白毛女》,你爸演的是杨白劳。你爸提起笔杆能写,张开嘴巴能唱,你们要有你爸十分之一的本事,那就不得了了。
逢玉疑惑地:爸,唱歌有歌本,可以照着曲谱唱。可是编写快板、短剧,哪里来的材料呢?
德仁说:编写文艺作品,材料来源于生活,离开了现实生活,作家就成了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作品也写不出来了。
怀玉还是不明白:生活,什么是现实生活?
逢玉说:傻瓜,你看见的一切事情就是
生活。例如,老师布置一篇作文《我的妈妈》,你就把咱妈刻苦学习缝纫技术的事情写进去,那就很感动人了。如果咱妈没有刻苦学习缝纫技术的事情,你又如何凭空去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呢?
怀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就是照猫画虎。我们面前没有老虎,但是照着猫来画老虎,就比较容易些。
逢玉哈哈大笑:你比喻错了,你不是照猫画虎,而是照猫画猫,生活是个啥样子,你就写成啥样子。
秀兰嘻嘻地乐了:你们都胡说些啥呢?一会儿把我说成猫,一会儿把我说成虎,我不是猫,也不是虎,我就是我。你们要写我,就要写出我的个性,写出我的特点。我虽然不会写作,但是我知道写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爸为了写好一篇文章,往往半夜半夜地熬眼。生活是十分复杂的,我就是把你爸的一些事情详细地告诉你们,你们也未必能写出好文章。譬如,在农业社里,生产队长往往在农忙时撂挑子,大队干部短时间里也没法处理,可是生产耽误一天就有一天的损失。在这个关键时刻,你爸以一个特殊的身份主动地打铃派活,直到大队干部做好了生产队长的工作。在几年的时间里,队长撂挑子三次,你爸主动打铃三次,人们给你爸起了个外号“二队长”,恐怕这样的事情在全国也是独一无二的。你们说,这样的事情值得不值得写在文章里?
值得。
你们会写不会写?
不会。
为什么呢?
逢玉认真的:太复杂,太难写。要写出一个人物做某一件事情的意义,首先要交待清楚时代背景。我爸当“二队长”是农业社时期,而现在是改革开放时期,要是读者不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不了解我爸的政治身份,就不知道我爸当二队长的意义,就不知道我爸是顶着多大的思想压力去干这件事情的,就不了解我爸这种敢想敢干的勇敢精神是一贯具有的,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德仁说:逢玉说得很有道理,而且对我的思想境界有一定的了解。确实,时过境迁,现在再来写农业社时期的事情,人们真的很难理解呢。
他们正在说话,敲门进来的是女生小王,她右手提着一袋玉米糁,左手提着一袋面粉,很吃力的样子,秀兰连忙接住:小王,你拿这些东西干啥?
小王有点为难的:阿姨,我爸来看我,给我送来点钱,还捎了些玉米糁和面粉,可是在学生宿舍里是不能做饭的,我就给你拿来了。
秀兰说: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了,不过我不能白要你的,就按照市场价格给你折算成钱和粮票吧。
小王连连摆手:不要,阿姨,我不要。……有时候外出赶不上食堂的饭,我还得到你家吃饭,阿姨,行不行?
秀兰笑笑:行啊,当然可以。不过给你折算些钱,你去扯些布料,我给你做一身衣服,把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多好。
小王高兴地:阿姨,好啊,给你多添麻烦了。
德仁说:小王,你爸到西安来了,你没有留他住上两天,到公园去玩一玩?
小王把脸一红:张老师,我爸是个农民,穿得脏脏兮兮的,门卫不让他进校门,我班同学碰见,把我叫了出去,我爸把粮钱给我,转身就回家去了,唉……张老师,你是校报编辑,肯定会说我进城读书忘了本,人们不是常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吗?可是,住招待所还要花钱,像我这样的穷学生,真的不知道如何接待我爸。何况我爸自惭形秽,也不愿意住招待所,执意要回去。张老师,阿姨,这件事真让我难过啊!
小王说着眼泪潸然而下:张老师,你是校报编辑,该不会把我当作一个模特儿,写进文章里吧?
德仁一脸严肃的:小王同学,我本来就有这个意思,经你这一提醒,我写作的意识更增强了。你应该知道,写作不仅是为了教育别人,也是一种自我教育,对于看不起农民的错误思想,该不该深入地挖掘一下呢?
小王不好意思的:你就写一篇小说吧,我愿意当你的模特儿,这对于我的一生也是一种反省和教育。
怀玉说:小王姐姐,把你写进小说里,你不嫌丢人吗?
逢玉说:小说不写真实姓名,有啥丢人
的?
怀玉说:可是同学会猜想呀。
小王沉默不语,德仁说:小王,你放心,这个故事,这些人物,在进入小说里面时,是要经过一番改造制作的功夫。到时候,小说里出现的不是女生,而是男生;不姓王,而姓李。小王同学,你该放心了吧?
小王终于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