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了早饭,德仁早早地来到办公室,推开窗子,擦擦桌子,拖拖地板,然后坐下来,静静地阅读蓉蓉的文章《忏悔》:古语说得好:知耻近乎勇,就是说有羞耻心的人,才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错,战胜自我,改正错误,不断地成长。过去,我曾经有过羞耻心,却是一种错误的“羞耻心”,——竟然是以生长在农民家庭而羞耻,因穿戴土气的农民爸爸来学校看我而羞耻。在老师的帮助下,在校报的启迪下,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看不起农民才是最大的错误,才是丢人,才是羞耻。现在,我就来剖析一下自己的错误,勇敢不留情面,刮骨才能疗毒......
接着,蓉蓉回忆起父母疼爱自己的种种感人事情,全家人省吃俭用,供她上学,而自己竟然忘恩负义,嫌父亲丢人,没有一点人性了......
写到伤心处,蓉蓉竟然热泪盈眶,——稿纸上留下了她的斑斑泪痕......
这时,卢华推门进来,四处看看,连连道歉:张老师,对不起,我来迟了,你打扫了卫生,开始审稿了。哎,看你的表情,已经被稿件的内容深深地感动了。
德仁正在专心审稿,还没顾上开口,卢华继续说着:张老师,玲玲还是个小孩子,说话不避情面,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般见识。
德仁从稿件堆里抬起头来,惊讶地:卢华,你都说些啥呀?什么大人有大量?什么别一般见识?
卢华说:我是说玲玲胡说八道哩,你别生气。
德仁笑笑:我哪会生气呢?难道我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不过玲玲说话也有一点道理,你要给玲玲做饭,还要接送她,真不容易。我们上班时提高工作效率,下班时间可以提前一点。
卢华有点感动:谢谢张老师的关心。——哎呀,你在看王蓉蓉的稿件吗?怎么样?
德仁随手递过稿件:真诚,大胆,刮骨疗毒,感人至深。
卢华接过稿件:是吗?稿件上还留着作者的泪痕。
卢华看完稿件,感叹唏嘘不已:好文章,这是作者用一颗真诚的心写成的。我看这两篇文章可以同时刊登在校报上,我们要对学生中存在的这种忘恩负义思想来一次歼灭战。
德仁表示同意。过了几天,这期校报就出刊了。两篇忏悔的文章,在同学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于是召开了一次座谈会。座谈会是在阶梯教室进行的,袁总编早早地到场,坐在最前排。为了节省时间,德仁、卢华两位编辑没有开场白,让同学自由讨论。但是同学们还没有发言,袁总编抢先站了起来,发表起长篇大论:同学们,我是来唱反调的。我虽然是校报的总编辑,但是对校报同时发表这样两篇忏悔文章,并没有一点知情权。同学们,你们都是80年代的知识青年,担负着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历史使命,谁还会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觉得校报同时刊登两篇忏悔的文章,把校报办成了检讨会,忏悔报,这完全是错误的,是对我们80年代大学生的污蔑。再者,这些文章强调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岂不是在宣扬封建孝道?
袁总编义正词严地侃侃而谈,向校报举起了讨伐的斧钺,会场上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准备发言的同学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卢华有点沉不住气了,正想发作顶上袁总编几句,德仁瞅她一眼,让她耐心地等待。这时,王蓉蓉十分气愤,举手要求发言,她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激动地:不错,我们是80年代的大学生,担负着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伟大使命,正因为如此,我们首先必须克服各种肮脏思想的侵蚀,割除身上的毒瘤,使自己的肌体健全起来。
会场上响起一篇掌声,王蓉蓉接着说:80年代的青年热情洋溢,朝气蓬勃,但是我们更讲究实事求是,红就是红,黑就是黑,我就敢于承认自己曾经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的父亲穿着粗布衣服来给我送钱,那是他辛勤劳动挣来的钱,那是一家人省吃俭用节约的钱,我心安理得接过他递来的钱,却当着父亲的面对同学说他是我的亲戚......唉,我不是人,我对不起疼我爱我千方百计供我上学的父亲......
王蓉蓉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泣不成声,会场上十分安静,同学的表情非常凝重,有的人眼睛也湿润了。袁总编低下他那高昂的头颅,默默无语。接着,新军走上讲台,一脸严肃的:我就是《迟到的忏悔》的作者,我的忏悔是有些迟到了,但是却是我和妹妹两人真心诚意的忏悔。我们也曾经因为自己生在农民家庭感到丢人,因为父母来西安卖凉皮感到丢人,不愿意让同学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离乡背井,含辛茹苦,完全是为了供养孩子,而孩子却嫌他们丢人,这难道是80年代青年应有的态度吗?我认为给大学生脸上抹黑的是我们自己。我要感谢校报,使我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敢于大胆地剖析自己的错误,把自己的错误公之于众,让大家来监督自己改正错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80年代的新青年。我认为,孝敬父母,报答父母养育之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能是封建孝道呢?
会场上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接着同学们踊跃发言,批判了瞧不起劳动人民的错误思想,一致认为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能忘记,忘本思想是80年代青年所不齿的。同学们自由地抒发着自己的看法,对袁总编的观点不屑一顾,袁总编自觉脸上无光,在同学发言的过程中,悄悄地溜走了......
德仁、卢华正在编辑部商量下一期校报的稿件,袁总编推门进来,弯着腰右手慢慢地移向旁边,冲着他们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两位编辑,部长有请。
德仁知道袁总编私下搞了小动作,便和卢华一起上了二楼,走进办公室,部长客气地让他们坐下,让袁总编坐下,干咳一声,开始了一场严肃的谈话:哎呀,两位编辑辛苦了,同志们反映校报越办越好,这是你们的功劳。
德仁不大习惯地客气着:哪里,这都是部长领导的功劳。
部长看样子是真心诚意地佩服了:起先我叫你们停办文艺副刊,多发表思想教育方面的理论文章,没想到你们发的小说、散文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其实,大学生忘本的思想由来已久,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就批评过“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忘本思想......哎,当然,你们开个座谈会,增强一下教育作用,也是必要的。——不过袁总编也算是咱们校报的一个领导,你们不能把矛头指向他,把座谈会开成批判会嘛。
德仁默默地听着部长的谈话,卢华早就沉不住气了:部长,你不能光听袁总编的一面之词,那么,你知道袁总编在座谈会上的讲话内容吗?
部长瞅瞅袁总编,莫名其妙的:什么内容?
卢华看了袁总编一眼:对不起,我只好实话实说了。袁总编认为80年代的大学生不会忘本,校报刊登忏悔的文章是宣扬封建孝道,难道让我们学校培养“不认爹和娘”的大学生吗?
部长说:老袁,你真是这样说的?
袁总编默不作声,部长说:算了,老袁这个老革命,老党员,老总编,这几天脑子又犯病了,思想难免有点混乱,你们也不必计较......张老师,你只要坚持正面教育,表扬先进典型,批评错误思想,校报会越办越好的。
德仁点点头,不想多说什么,卢华却忍不住撅起了嘴巴:部长,你不知道,袁总编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严厉地批评校报,弄得我们当时就下不了台。多亏同学们在发言中,坚持原则,实事求是,自觉地批判自己的忘本思想,难免就碰撞了袁总编的讲话,这怎么能说是开袁总编的批判会呢?
部长连连摆手:卢华,好了,张老师不说什么,你是党员同志,又是年轻人,受点委屈不要紧。
卢华张了张嘴,终于忍耐住了。他们回到一楼编辑室,卢华还愤愤不平的:这真是恶人先告状,什么老党员,老革命,老总编,简直是乱弹琴,故意和我们作对。既然知道他脑子有毛病,为什么叫他当总编?不叫你当总编?
德仁冷静的:卢华,这你就不懂了,一来我不是党员,当总编不合适。二来,总编还是部长担任比较合适,但是他又不愿意搞审阅稿件这些麻烦事情。老袁在宣传部里实在干不了什么事情,索性让他挂个总编的名义,给我们办报设置一个障碍......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们校报办得太顺利了。
卢华仔细地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因为部长发在校报上的《生死五分钟》及党委决定被你修改了,部长心里结了疙瘩,所以安排袁总编来整你,你说是也不是?
德仁还没张口,袁总编急匆匆推门进来:二位编辑,大事不好,部长再次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