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晴,艳阳高照。
司马流星一夜没睡。
失眠。
杀人后失眠很正常,但是杀人前失眠就说不过去了。
紧张?
他从不紧张。
他只是用了一晚的时间给自己洗脑。
“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简单的一句话,他一晚重复了十万次。
“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时候,天亮了。
“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第十万次!
我已经忘记这个人了。
司马流星是这样想的。
他的头脑很混乱,但始终有一个目标很明确:杀唐超群!
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
不能!
他现在只想快点杀了他,然后买酒饮。
他不困,虽然眼窝发黑,但是他的眼神很坚定,比一般杀手更坚定。
唐家的大门紧紧关闭。
唐门有喜?
不见得。
有一个人走进了唐门,是唐门管家唐福。
他手上的是什么?
一封信函。
唐福看上去很焦急,这种焦急是有坏事发生的焦急,绝不是有喜事发生的焦急。
难道唐门已经知道我要来杀他们的门主?
不可能!
不可能。
因为唐门面临的是另一回事。
打擂台!
唐超群要打擂台。
不是他想打,而是对方指名道姓要他打,对方来势汹汹,避无可避。
唐家的大门打开了,唐福敲锣打鼓。
客栈的老板与小二,卖胭脂的大婶,卖菜的老伯,青楼的女子,路过的商人,家家户户的小童,江湖侠客,府邸公子,各式各样的人都往敲锣声处走去。
片刻,唐家门前堆满人。
包括司马流星。
唐门一定有大事发生!
唐福道:“各位,本月二十,唐门要对擂天戚门!”
客栈老板问:“唐门主要打擂台,对方是谁?”
唐福道:“对方是天戚门的范笑三!”
一个公子哥儿道:“范笑三是范家堡的堡主,早些年投靠了天戚门,成为霍无惮的爪牙,功夫厉害得很啊。”
客栈老板道:“那又如何,唐门主的武功蜀中第一,一代宗师应战还怕他不成?”
青楼女子道:“话又不能这样讲,唐门主怎么说也是古稀之年,万一力不从心,赢得还不见得是他呢。”
卖胭脂的大婶道:“唐门主平时待我们这些小商贩不薄,若他打擂,老身也一定会去支持。”
一个持刀大汉道:“听说天戚门是有备而来,霍无惮上个月才征服了独桥山庄,这个人狮子大张口,连唐门都想吞并!”
一个小童拉着他娘的衣袖,问:“娘,什么是打擂台啊?”
小童的娘道:“唐门主要跟人比武啦。”
小童道:“唐门主要跟人打架啊,好啊好啊!”
小童的娘道:“好了好了,别说话。”
唐福道:“各位稍安勿躁,也无需猜测,本月二十将会在唐门设擂,到时就一见分晓!”
唐家的大门关闭。
只怕到五月二十前都不会再开门。
唐超群一定是在闭关练功。
该死,怎么淌了这趟浑水,杀还是不杀?
司马流星皱着眉头,他本来已经很混乱,现在更混乱。混乱,对他没帮助,但是他无法冷静下来。
“哎,你怎么在这?”
他拍了拍司马流星的肩膀,司马流星急转身,拔剑而出,快如闪电,瞬间,三尺长剑就架在他的颈上。
一气呵成,是杀手的本能反应。
“是你?”
“是我。”
“你是?”
“唐少倾啊,你怎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唐少倾,少年倾人。
这个名字,司马流星用了一晚的时间去忘记。
“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但是,他却记起来了。
他把剑收入剑鞘,双眼无神,呆住了。
唐少倾道:“你怎么在这?”
司马流星面色尴尬,道:“我…我是来…是来…”
唐少倾大笑,道:“噢,我知道了。”
司马流星面色慌张,道:“你知道?”
唐少倾道:“你一定是来找我的。”
司马流星道:“找你?”
唐少倾道:“昨天你一语不发就离开了,我当时忙着呢,要不然,我肯定拦住你。”
唐少倾笑道:“我还欠你一顿酒呢!”
司马流星道:“对,你还欠我一顿酒。”
唐少倾道:“来,我请你饮酒。”
他拉着司马流星走入了唐门。
“不是去客栈吗?”
“唐家也有好酒。”
“没想到,你的武功很厉害啊!”
司马流星不说话,他的眼在仔细观察唐门的内部,因为这是个好机会。
杀他父亲的好机会!
怎么可能错过?
没错,我是来杀唐超群的!
凭司马流星的武功,要在唐门内不留痕迹地杀死唐超群,他绝对可以做到,但是他算漏了一样东西——情感,情感会影响杀手的判断,它甚至会令一个杀手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前车之鉴,‘锦衣玉郎’度君风死在他的剑下就是因为一个‘情’字。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对于杀手来说,都是奢侈的。
或者说,他们不配拥有。
杀手的路是六亲不认的路,是认钱不认人的路,是一条不归路。
但是,唐少倾当他是朋友。
唐少倾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所谓的‘朋友’,尽管他很想忘记这个‘朋友’,但是世事往往就是出人意表,你越想忘记的就越会出现在你面前。
唐少倾道:“我发现你真的不喜欢说话。”
司马流星道:“何以见得?”
唐少倾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而且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司马流星迟疑,陷入沉思,江湖上听过他的名字的人太多了,但是亲眼见过他的人太少,大多数见过他的人都是他的剑下亡灵,‘杀神一剑’就是他的外号。
杀人只需一剑。
一剑毙命。
杀一人是罪,杀万人是雄。
杀神,杀手中的神。
唐少倾道:“要是不想说就罢了,无名的朋友,有趣!有趣!”
司马流星急了,脱口而出道:“我叫司马长风!”
他还是决定隐藏身份,毕竟在杀手界,他是神,无人不尊。但是在世间,所有人不过当他是一个嗜血成狂的魔鬼,他不愿意被人叫魔鬼。
唐少倾笑道:“四个字,司马长风,太长了!我还是叫你司马吧。”
司马流星道:“随便。”
唐少倾道:“来人,上酒。”
香气浓烈,好甘醇的酒,细流涓涓,尾净余长。
司马流星道:“这是什么酒?”
唐少倾道:“西蜀特有的剑南春。”
倒酒,举杯,畅饮。
忘了天,忘了地,忘了伤,忘了痛。
唐少倾道:“人家都说好雨知时节,我就说好酒交好友!”
司马流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愁人饮愁酒,一饮而尽就忘愁。”
他莫名地感到温暖,从来他的世界都是冷冰冰的,冷的剑,冷的血,冷的尸体,冷的面容,冷的心,酒入愁肠却令他有一丝温暖流入心田。
他感到愉快极了。
不是酒令他愉快,是有人陪他饮酒令他愉快。
如果有人相陪,即使在大海里捡铜钱都是愉快的。
再无聊的事,只要有人陪,就会变成一件乐事。
夜,微风。
酩酊大醉。
司马流星睡得很死,唐少倾吩咐下人不要打扰他。
唐少倾酒量很好,自家的酒如果都喝醉就贻笑大方了。
“这个司马,肯定有很多烦心事,不然怎么会喝醉?”
唐少倾关上门,此时,唐超群的房间还亮着。
“爹还没睡?”
爹肯定是在想打擂台的事了。
“倾儿,这么晚了还不就寝。”
“四娘,我方才与朋友痛饮,朋友醉了,我扶他回房。”
唐少倾的四娘是唐超群的四夫人华迎雨,她是‘山西神镖’华钲的独女,她的大哥华迎风是当今皇上的结拜兄弟,说起来,唐门跟朝廷也算有点关系。
华迎雨并非唐少倾的亲娘,但是待他犹如亲生儿子,一来华迎雨早年闯荡江湖,身体落下伤病不能生育,二来唐少倾的生母是难产而死的。一个丧母,一个膝下无子,同病相怜,互相照顾。唐少倾对他四娘也是尊敬得很,四娘叫他往东,他就绝不往西。
华迎雨道:“酒乃穿肠之物,能少喝就少喝点吧。”
唐少倾望着他爹的房间,漫不经心道:“嗯,听四娘的。”
华迎雨笑道:“你在担心你爹啊?”
唐少倾叹口气,道:“能不担心吗,四娘你是知道的,爹这两年来的眼就不太好使,大夫都说爹的眼疾愈发严重,练武之人,眼力是最重要的,更可况唐门是暗器名家,我只怕…”
华迎雨道:“你是怕你爹会输。”
唐少倾道:“输是其次,我怕天戚门的野心远大于此。”
华迎雨道:“怎么说你爹都是有分寸的人,如果自知不能胜,他是不会答应出战的。”
唐少倾道:“四娘,爹糊涂,怎么连你也糊涂呢?”
华迎雨道:“难不成你想代你爹出战?”
唐少倾道:“此番对擂,赢了固然是好,输了也无妨,只怕天戚门是想借此机会瓦解唐门,霍无惮大可以亲自与爹比试,但他偏偏派出范笑三,其实就是暗示唐门的下场会像范家堡一样归顺天戚门。”
华迎雨道:“这个范笑三的武功,我是见过的,当年他凭一双‘破碑手’打败了昆仑魔教三大护法,之后就回去接任堡主,只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竟然甘心屈居天戚门下。”
唐少倾道:“想必霍无惮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华迎雨道:“霍无惮的野心人人可见,天戚门俨然是江湖势力最庞大的门派,但是唐门一向与它无冤无仇,何以此战剑指唐门?”
唐少倾目光一闪,正色道:“天戚门的真正目标是盛德会,唐门不过是他壮大声势的工具罢了。”
唐少倾其实将局势看得很通透,虽然在江湖人眼中,这个唐家三公子终日吃喝玩乐,交朋结友,游山玩水,像个纨绔子弟,在老父唐超群的眼中,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儿,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除了四娘,又有谁能明白他的苦处?
华迎雨道:“江湖事江湖了,担心都是多余的,早些就寝吧。”
唐少倾怎么睡得着呢?
还有三天时间,唐门的命运就会翻天覆地,他只有狠狠地跺脚,望着明月,不是如何是好。
司马流星没有睡,他都听到了。
几壶酒不会轻易将他灌醉的,他是个杀手,没完成任务之前,他是不会醉的。
现在就是一个好机会,唐超群在对面的房间。
杀他易如反掌,而且唐超群有眼疾,现在天色已晚,他看不清的。
没错,杀他就趁现在!
司马流星出剑,只不过是几秒,很快的,他可以保证一点痛苦也没有。
但是,他把剑放下了。
猎豹对猎物留情了,杀手对目标留情了。
唐少倾是我的朋友。
他的心告诉他,他告诉他的剑,他的剑收入剑鞘。
司马流星安慰自己:“杀唐超群不需要急于一时。”
而事实上,他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