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眼中的君子可以是别人眼中的小人,我们眼中的小人也可以是别人眼中的君子。
这夜寒风凛冽,面具人素手摘下她的面具。
但她摘下的又岂非只是一副面具?
她缓缓转过身子,淡淡道:“为师是不是很丑?”
少倾吃惊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和斑白的双鬓。
只听见她喃喃道:“岁月如霜刀,刀刀催人老。”
——对于女人来说,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就等同每一道伤痕,可怕的是,这些伤痕总是伴随着岁月无形中留下,无声亦无息。
——更可怕的是,这种伤痕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在朦胧的夜色下,少倾发现她眼角的鱼尾纹显得那般清晰。
然而,她绝对不丑,甚至比很多女子要美。
她像足了一个人。
四娘!
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嘴,像足了四娘。
世间又岂会有两个相貌相同的人呢?
唯独她那双戾气满盈的碧眼,若非这双眼,少倾定会以为眼前的师傅就是四娘。
少倾默然半响,忽然道:“师傅,你…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她冷冷道:“谁?”
少倾道:“我四娘。”
她疑惑地看着少倾,道:“你四娘?”
她沉吟片刻,道:“你四娘是谁?”
少倾笑着道:“我四娘是华迎雨。”
她顿时心头一紧,道:“你四娘是华迎雨!”
少倾道:“没错。”
“华迎雨竟然嫁给了唐超群!路不通啊路不通,你真是妄作小人!”
她摇了摇头,道:“难怪,难怪。”
少倾道:“师傅,难道你认识我四娘?”
她冷声道:“不认识!”
一声阴笑后,她继续道:“不过,路不通倒是与她有过一段情。”
少倾惊呼:“什么?”
他脑海里霎时地唤起当日唐门的记忆,路前辈的及时出现,还有他对四娘的言行举止,总是恭敬有礼,反而对爹的态度却极为不尊。
虽说路前辈的年纪比爹年长,性格亦玩世不恭,但每逢他与阿爹的交谈话语间,每一句话总是带着刺。
他那时可真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听师傅这么说起来,路前辈岂不是阿爹的情敌。
但他有一点却不明白。
少倾皱着眉头,又道:“师傅,这当中发生过什么事?”
她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如果我说了出口,就没办法回头,你还想听吗?”
少倾凝视着她那双碧眼,看见了她眼中流露出悲愤,无奈,痛心。
这种眼神,任何人见了都会唤起内心的怜悯之情。
少倾也不例外。
最重要的是,他要知道师傅口中所说‘这些事’究竟是什么。
“师傅,徒儿希望你能将所有的事告诉我。”
“你总说路前辈有负于你,究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与四娘又发生过什么,还有,为什么你身中剧毒,却一直只字不提?”
她深深叹了口气,沉默半响。
苦笑道:“也罢,你心中既然有诸多疑惑,为师告你无妨,只是无论如何,为师也希望你记住,‘情’字累人,如果你日后还想闯出一番大业,就与这个字划清界线。”
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这么铿锵有力。
少倾不明白她为什么说出这番话,但他还是用力地点头。
她目光闪动,缓缓道:“我的真名叫做哥舒令仪,我的哥哥是昆仑圣教教主哥舒翰飞。”
少倾道:“师傅,原来你是…”
哥舒令仪冷笑道:“没错,我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魔教中人。”
她接着道:“你身上的武功都是我教的,那你觉得自己是不是魔教中人?”
少倾沉默。
哥舒令仪道:“谨记为师的话,普天之下的上乘武学都无正邪之分,只视乎修炼者的心是正是邪,若心术不正,玄门正宗也会走火入魔,若然心存善念,即使是魔功也能挥洒自如。”
少倾点头。
哥舒令仪道:“为师问你,关于昆仑圣教的事,你知道多少?”
少倾摇头。
自他懂事以来,耳中但凡一听到‘昆仑’两个字,后面就必定加上‘魔教’的字眼,至于昆仑魔教的事迹,在他脑海里确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哥舒令仪字字道:“多年前,西域昆仑派因武学上产生分歧,分为“侠宗”与“魔宗”两门,“侠宗”认为“魔宗”玷污祖宗武学,对“魔宗”赶尽杀绝。后来“魔宗”有一旷世奇才练成昆仑派的‘血煞七劫功’,重振“魔宗”旗鼓,单凭他一人之力便覆灭了“侠宗”不少成名已久的豪侠。这个人就是昔日昆仑圣教的教主,也是“魔宗”最高传人白般求。”
白般求!
少倾身上的血立刻沸腾起来,每当听到往日的武林前辈种种威风事迹,他难掩内心的激动。
——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某天也能被后人传颂。
少倾道:“如此说来,白老教主的武功必定是超凡入圣。”
哥舒令仪微微点头,继续道:“没错,他也是我们兄妹两人的师傅。”
少倾道:“有这样一位师傅教导,难怪师傅你的武功如此高。”
哥舒令仪道:“你也有我做你师傅。”
少倾笑而不语。
哥舒令仪道:“当日“侠宗”与“魔宗”一战,死伤惨重,哥舒一族惨遭“侠宗”灭门,白般求出手救走我们兄妹二人,未曾想到,在我们身上发现了‘日月魔鉴’的秘密。”
少倾问道:“日月魔鉴?”
哥舒令仪道:“‘日月魔鉴’是昆仑圣教三大神功之首,分为‘日魔鉴’与‘月魔鉴’,若能练成此等神功,势必纵横天下,无所匹敌。”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无奈,据我所知,昆仑圣教建立而来从未有人练成。”
风在呼啸。
少倾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
——他的心里对日月魔鉴已充满各种幻想。
哥舒令仪道:“昆仑圣教的前身是昆仑派,我爹是“魔宗”的人,而我娘是“侠宗”的人,他们相识相爱,本想退隐江湖,奈何我爹身为哥舒一族的护法,世代职责是要守护昆仑圣教收藏武学秘典的石室。在石室中,我爹无意中发现了昆仑派失传的武学秘笈‘日月魔鉴’,他知道“侠宗”与“魔宗”必定会为这本秘笈再次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于是将这唯一的秘笈烧去。”
少倾着急地问:“烧了?那这套神功不就失传!”
哥舒令仪冷冷道:“依我看,你并非真正关心那本秘笈吧。”
她一眼就看穿少倾心里所想。
少倾道:“若我能学到上面的一招半式,也未尝不可。”
哥舒令仪继续道:“若我告诉你,你身上已有‘日月魔鉴’的功法呢?”
少倾瞪大双眼,道:“师傅,此话当真?”
哥舒令仪道:“虽然秘笈已烧毁,但我爹将‘日魔鉴’的招式与‘月魔鉴’的功法分别刻在我兄妹二人的身上,既然我身上有,你觉得为师会放过这个机会?”
少倾恍然大悟,道:“既然我的武功是师傅传授的,这么说起来,我已学会‘月魔鉴’?”
哥舒令仪点头。
她继续道:“日月二字和则为一个‘明’字,功法需配合招式修炼,方能略有小成。可惜,当初白般求苦心钻研一年时间却始终未能练成。”
少倾道:“白教主这么一个武学奇才竟然也未能练成?”
哥舒令仪忽然大笑:“他当然练不成,因为‘日月魔鉴’本来就是要男女共同修炼,男子修炼‘日魔鉴’的招式,女子修炼‘月魔鉴’的功法,要阴阳交合才能成事。”
少倾的瞳孔放大,心跳加速,喃喃道:“阴阳交合?”
哥舒令仪瞥了少倾一眼,冷冷道:“就是肌肤之亲。”
少倾失声道:“但是,我是男儿之身,为何能练‘月魔鉴’的功法?”
哥舒令仪道:“这就是为师收你为徒的原因之一。”
雪不再落,风也突然停住。
哥舒令仪有多少秘密藏在心里?
少倾真的不清楚。
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既像一只棋子,但又甘愿作为棋子。
哥舒令仪道:“你的体质极寒,虽为男儿身,但却能练极阴极邪的内功,这一点,我是从未料想到。”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起初,我本无心传你这套功法,但我隐约感觉你与常人不同,于是我在你身上种下‘离人泪’,一来是防止你逃跑,二来‘月魔鉴’能解百毒,若你修炼有成,方能自我解毒,没想到将错就错之下,如今你居然能自己解除‘离人泪’,足以证明你与‘月魔鉴’有缘。”
少倾在听,他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还是该感谢师傅。
他苦笑道:“师傅,你真是令徒儿琢磨不透!”
哥舒令仪道:“你可知道,你极有可能是练成‘日月魔鉴’的第一人!”
少倾道:“师傅的意思是,若我能取得‘日魔鉴’的武功招式,加以并练,我无需采用阴阳交合的方法,也能独自练成神功?”
哥舒令仪淡淡道:“依我看来,可成。”
少倾道:“但师傅你说,另一半招式的秘密在师伯手上。”
哥舒令仪点头,继续道:“没错,幸好白般求并没有因为练不成‘日月魔鉴’而杀害我们兄妹两人,反而,他赏识我们悟性极高,收为入室弟子,反观我哥哥也从那时开始变得心狠手辣,目中无人。白般求年事已高,决意将毕生功力传授给哥哥,并扶植他成为新一任教主,唉,但我怎料到,哥哥最后会…”
说到此,哥舒令仪的声音急促,面色惨白,似乎回忆起一些痛苦的经历。
少倾道:“师傅,你怎么了?”
哥舒令仪失声道:“我怎料到,哥哥最后会狠心杀死白般求!”
少倾叹了口气,道:“难道师伯他走火入魔?”
哥舒令仪摇了摇头,道:“他成为教主之后,意欲称霸中原武林,白般求认为他操之过急,与他发生口角,哥哥一时控制不住,狂性大发,就错手置他于死地。”
她继续道:“这件事之后,我与他的意见总是背道而驰,稍微不顺意就大打出手,我实在厌倦这样的生活,后来某日我与哥哥决裂,无意再留在昆仑圣教,便远走他乡,就在那一段时间,我遇上路不通,这个害了我半辈子的人,他一日不死,我难以成眠!”
哥舒令仪的眉头深锁,眼神充满愤恨,话语间充满杀意。
——倘若路不通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相信哥舒令仪会毫不犹豫就出杀招。
少倾同情地看着哥舒令仪,刹那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或许她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又或许路不通的人头就是最好的安慰。
哥舒令仪苦笑道:“我宁愿从来没离开过昆仑圣教,也宁愿从没遇过他。”
她咬牙切齿,紧握拳头,忽然化为一记重掌,打在深厚的雪地上,只听见“噗噗”几声,地上忽然出现了几个大洞。
——她一定很后悔,因为掌力有多重,就代表她恨这个人有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