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表嫂什么活也不干了,苦口婆心唾沫蛋子乱飞地夸述着嫁过去后吃香的喝辣的的锦绣前程,并退一步给她宽心道:“……过几年老东西一蹬腿,那几个姨太太离家远,有你嫂子我帮忙,就是强龙也斗不过咱这地头蛇,万家的大半个家业还不姓了贾?到那时你想干啥就干啥,没人敢拦你!”
表哥也凑过来说:“眼下万家可是得罪不起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春暖花开!谁再傻还跟钱过意不去?人啊就是那么回事,你嫁过去从此吃香的喝辣的,没了后顾之忧,多带劲啊!”
“带劲你去吧!”蓼花反唇相讥。
沉了一会儿,他接着装出一副哭丧腔道:“当年俺姨和姨夫要是有钱治病,日子过好了的话,说什么也丧不了命!啊啊啊……”他老实巴交的,还真会演戏,说着就嚎出了两行冷泪来。
一提起爹娘,蓼花几乎全线崩溃,她不再反驳了,眼含着热泪低下了头去。但蓼花年纪幼小,心地烂漫,涉世未深,她全然不知道作为灵长动物的人是一个多面体生态立柱,会随着不同情况,高速运算旋转出不同的有机色相来,比变色龙更胜一筹。但当然,如果她注意观察一下表哥嫂瞅自己的眼谱,特别是快要结束时的余光表情,就会不难捕捉到他们的眼睛里爆出的夜猫子一样的炫辉来。
蓼花的表哥到底没比她白穿了那十几条棉裤,为人处世毕竟磨练出了些个道业。他怕街坊们议论谴责他出卖表妹,当天晚上,他就和万家狗腿子、媒婆统一了口径,谁也只字不提蓼花出走的事。同时,对邻舍则放出风去说:“蓼花这孩子可能这一阵子焦蔫了,烦躁爱哭,前几天跟她表嫂娘两个因为个小事拌了几句嘴,没啥大不了的!”
穷苦人嘛,长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作难累困的事忍多了,积累在心里,又没处发泄,再加上吃不好穿不暖的,承受不了,碰到个由头,或者说什么事端惹起来,像导火索似的,立马就引爆了满腔委屈愤懑,自然就免不了大哭一场的,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不少渔农老婆们身上还得到过体现,对此,莫名其妙的我年纪尚小,根本不解其奥,后来随着年龄的长大才逐渐深谙了个中酸涩滋味。
贾老焖还利用大伙习惯端着碗到附近木桥头、湖边上、大树下吃早饭拉家常的机会,当着一些人的面说什么:“有钱有势咱不恋,主要还看表妹愿不愿!这些年咱破衣烂衫、嚼糠咽菜、吃苦受累的不也都一直这样熬过来了吗?咹?只要大人孩子旺旺祥祥比啥都强;山珍海味,赶不上喝口清白水,喘阵匀挺气;绫罗绸缎不如平平晏晏!”
所以,贾老焖的一席掏心窝子的话很快堵住了大伙的嘴。不过,另一面上,他却转回头再三叮咛媳妇:“啥也不干,一定要把蓼花看好了,给我盯紧喽!出了不测,让街坊们笑下大牙来。”
倏忽两天过去了,静婉执拗的蓼花不吃不喝,默默沉沉,恹恹昏昏,继续皱扯着上坡干活回来穿的单裤褂子倚靠在铺盖上一睡不起,嫂子怕她着凉给她抱了自己出嫁时老人馈赠的红羊毛毯子——家里唯一值钱的物閲,苫在她瘦弱的身上。
而蓼花的觉却睡得越来越黏糊,及至像和面时不慎掉进面盆子里的一粒芝麻缅壅淤其间,即使翻来覆去再拉扯撕捻,一时半回也难以找到剔除得了,她一动不动,气息微薄像刚诞生的蝴蝶最贴身的乳翅,极其娇嫩质感,匀称轻翕,若婴如兰,平和得骇人,越陷越深,越深越酣,嫂子拿着脚床子坐在她躺着的炕沿下陪伴着她,又几次起身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她鼻子前来回晃荡试探着她的呼吸,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蓼花两手交叉胸前,紧揣怀抱,侧卧着,一个架势维持了半天,滴水未进,饭菜更是远离得忘记了一般,不醒不思不近,醉汉似的坨成一道小沟里横陈的涸鱼泥堰子,精神恍惚安详。表嫂做好了饭菜,一遍遍低三下四地卑躬屈膝,爬到炕脚头,趴在她耳朵台子上燕语莺声温柔甜蜜得像伺候小孩似的摇唤,她始终身子不动,眼皮焊住了似的,置之不理,催急了顶多就是略摆了一下头。
表嫂围着转来转去有些气馁颓怠不耐烦了,又恻隐同情,真是扯不开断不了的,就唠唠叨叨:“小祖宗哟,这样作践自己究竟有啥用啊?属人的哪有不盘算着成家的?谁还在娘家当一辈子的老闺女?”
贾老焖也在一旁难为情的尴尬着脸,唉声叹气,不停地搓着手,站也不是,坐也不中,狗挨了一棍子似的出来进去直转悠。表嫂看着她依然风刮不起,雷打不动,像刚刚出土的石雕佛像一样依然裹着岁月营养丰厚的蚕茧,继续着斑斓贞粹的处子梦幻,纷扰不惊,全然不理会外界的觊觎,甚至没把自己和男人的满怀希望和所遭遇的挫折惦念到心坎上,或许她在畅想着一朝嬗变化蝶飞去,永远离开这暗无天日勾心斗角的肮脏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