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秋,在湖滨乡党委借调当宣传干事的我走访湖区尚且健在的八十多岁的老船家,他们其中的少数知情者断不了向我讲述起当年锦秋“鱼雁部落”渔农们艰劬可怜的生存情景。
地处黄河三角洲的锦秋湖,“九流下潲”自鲁中山脉逶迤而至汇为渊薮,塘湾阔宽水脉深湛,有数条河流贯入渤海,舟楫便利,水产养殖捕捞发达,乃天然福地。而一代代逐水草而居的渔农像天上的大雁一样,为追逐洄游的鱼虾,随着季节的变化游动迁徙。于是,后来人便将自古以来有规律的春来秋往的渔农称之为鱼雁部落。
锦秋鱼雁部落在千百年迁徙中饱尝了大自然风雨洗礼,创造出深厚的鱼雁文明,揭示出先祖那些生吃螃蟹活吃虾的欢乐而艰劬的渔猎生活。史书上没有关于这里鱼雁文化的记载,但民间却有口口相传的散落掌故和缤纷渔歌,有大量的民俗谚语以及生存发展经验,确实需要很好地保护、抢救、挖掘和整理。
出博兴县城往南走,连着护城河的塘湾不时飘来水草的芬芳气息,刚翻过支脉沟就会闻到一股苾勃敷腴的湖腥味儿。嗅觉告诉你,锦秋主体到了。那味道,外人觉得你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氛围,而于一溜边河崖人来说就是家的味道。
湖畔到处是渔农逐家建起来的“跐脚”。开始,也就是几根鲜杨柳棍子垛上各种树枝子再压上潮湿的土,或者戗杆搭上木板,深入湖里一两米,待渔船回来的时候,再有一个木板搭到船上,家乡人管这个栈道叫“跳”。后来,渔民给岸边砌上石头,有的用旧船板,有些大码头的模样了。
不少渔船挺在岸上院落的船坞,有要修理的,有弃而不用的,也有要转手卖掉的。妇女们在院子里修补渔网,头扎彩巾,手里的线梭子左右穿梭、打结。回头说话,手里的活儿也不停。此处也是渔家卖货,小贩收货的地方。
柳塘镇渔民营生分工很细,有船东、有船工、有编网的、有收货的、有加工的、有收储的、有贩卖的,各司其职,忙忙碌碌。黄昏,小清河、孝妇河开始涨潮了,锦秋湖水逐渐充满。洁白的鸥鹭落在芦苇荡上自由自在地翱翔,随着涌浪起伏上下翻飞,争相觅食。码头的院子的人车多了起来,绿地毯般的滩涂码头边顿时活跃起来,慢慢开始有些人声鼎沸了。
进湖打渔的船儿一条接着一条回来,船头犁开湖水,形成了无数人字形的波浪,越来越宽,冲击着河湾两岸。太阳向西山沉去,船家赶紧卸货,两人一组,用木杠子抬下来收获,那大青虾灰白湿润,各种鱼儿银鳞闪烁花纹迷离,活蹦乱跳……
锦秋湖有一个有神奇的地方——老鸹窝。听说那是一块三面环水的盐碱地,在榆树、桑树、柳枝灌木丛中包围着一个水潭,逢旱水不降,下雨水不涨。头一天抽干泉水,一夜又回到原来水位。
茫茫的大湖中间有一眼即使三九隆冬大雪纷飞凛冽栗寒也不曾麻凌结冰的甘甜清冽的泉眼,着实让人不可思议,也吸引了大批候鸟在此栖息觅食,更常有猞猁獾等野兽出没,而狡猾的狐狸黄鼬总从这里出发随着渔农们代代口口相传的掌故出入于聊斋里外,无疑地为老鸹窝平添了几分神秘。
而更为可贵的是老人们讲老鸹窝是明清古渔村遗址,这就为锦秋湖鱼雁时光找到了寄达现实探寻的文化标本。此处有百多年的苍柳翁桑,打渔人为追逐鱼群,像候鸟一样在湖边迁徙,古渔雁留下的房子依稀可见,后来,有人在此建立了庙宇,虽然香火不多,但是,却隐约透缭着仙地气氛。
离这里不远有一座蛤蜊山,原来,水獭们习惯了在附近蛤喇密布的河湾里摸上,然后,衔着到岸崖上来,煞有介事地美饕一宿,那咔嚓嚓的咀嚼声隐隐传出老远,几乎满镇子里的人都能听得见。吃剩的蛤蜊吐出皮后丢弃了,慢慢就堆积成了岭。有时,渔农们把误入渔网的水獭崽抱回家,晚上,水獭崽的父母就上岸,不停地久久叫唤着孩子回去。
抗日战争那年月里,锦秋渔农子弟兵在那样环境里的野宿当然不像现在的有帐篷、防雨布,甚至彩涂钢夹层活动板房,姥爷带领的队员们天当被地当炕,忙活到黑,疲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因此,一觉像酣死猪似的,睡得踏实,却并不舒坦帖服。
眼下,他们就是几个人一帮将就着把两边的芦苇往中间一绾,权当帐篷,底下割了些蓬蒿荆草加上干苇叶和去年的高粱、玉米秸作铺垫。抬头望望大雨前的混沌天空,像是钻进了蒸笼一般沉闷难当,临近午夜的芦苇荡依然燥热得气氛溽溻没有动静,偶尔从不远处传来一阵短暂的苇莺的鸣唱,瞅瞅紫穗纹丝不动,队员们焖狠了,顶着浑身层出不穷的汗珠子,即使夜猫子的干号也吓不出来一丝凉意,半醒半睡的迷糊黏扯着。
安碌碡把他的宝贝“驱虫药”往四周一洒,看着手里的,已经不多了,其实他们带的不少,无奈这个地方,蚊子多得碰破头,势不得随便抓三五只就能炒一盘,每一个都能叮得你紧皱着眉头光顾了来回搔挠皮肤,而肆无忌惮的硕大蚊子成群结队一团乌云似的疯噬汹汹嗡嗡得山响,贩卖着烦躁和焦虑,不断围猎、撞击着人的自保努力与瘆痒难当的忍耐度、坚持力,因而,对这个仰赖的驱虫药的使用量大呀,刚摸进窝棚来的时候,一失手就齁着了,这会儿想用都不行了。
老安的“驱虫药”虽然有点刺鼻的味道,但比没有强,他拿了个磕出豁子的粗瓷碗,舍不得地歪着瓶子倒了几滴,然后兑上湖水,拿个柴梗一搅拉,用芦穗蘸着甩到队员们周围,直熏得狂妄的害虫远离人体,逃之夭夭。
可他给几个四肢挠得油皮锃亮快要出血的兄弟,再将“驱虫药”稀释几倍,干脆就往蚊子好落的胳膊腿上抹开了。那驱虫灵丹妙药不是别的而是他留心收集起来的烟袋油子。末了,他还一个劲地满嘴飞沫地鼓吹了烟袋油子一番——管事十天半个月。
不过,三愣一看到都觉得胃疼,脑袋大,也许是他接触的少的缘故,心里爬进了毛毛虫一般感觉猥琐玷害的恐怖,仿佛比被毒蛇的脏嘴含了都难受。其实在这湖区早有扳倒树摸老鸹的俗经俚训的,就是夏天里为防止蚊虫叮咬“穿厚着点,脸上的灰尘泥污不要轻易洗了去。”那样稍微活动着,也不会太难捱的。
历经苦难的老安古道热肠,可心地好的能人,往往都有些棱角性格,情致上来了,满嘴喽跑火车,老实的聋巴艮刚才夸了他一句:“安哥真中!”不成想,他竟摁不住地骄傲起来,大嘴一咧道:“本人锔灯泡,焊针鼻,火补火车里外胎,给蚊子结扎,苍蝇美容,蚂蚁拔牙,蛐蟮治腰间盘突出,蠓虫子验公母,长城贴瓷砖,黄河清淤,太平洋里打堰子涸干喽拿鱼,大西洋里下筌,月亮上荡秋千……啥不会吧?”结果惹得大伙哈哈哈一阵笑得岔了气。
他因此又荣膺了一个新外号“安大拉”。不过,碌碡滚子办事认真着呢,与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凡是看准了的事谁都牛不过他,最早在村里时,他甚至做出了一般人都做不来的,独出心裁使懒号惰突然出击的“怪异”行动来。
有一年盛夏,他下湖回来,刚进胡同道,就看见一只老鹰从他家天井里忽嗒着一双大翅膀飞了起来,两爪还抱着一只惊得咯咯叫的芦花鸡,他赶紧拖拉着渔网往院子里跑,但见一地鸡毛,原来老鹰把他家的一只飜蛋的老母鸡抓走了,要知道那老母鸡屁股庇泽着他一家小日子,平常攒个鸡蛋拿到桥集上去卖了,足够一家人灯油盐火哄小孩们吃的了。就连自己抽旱烟大都也是从那鸡婆腚喽抠出来的。所以,气得他哼哼咬牙直跺脚,恨自己咋就变不成哪吒脚踩风火轮手握乾坤圈飞上天去收拾了那厮。
他攥着个鱼叉爬上墙头,冲着半空比划着,胡乱刺了好几下,仍旧不解恨,邻居一个青年就跟他闹着玩说:“碌碡哥,你苶是发啥脾气?天河里鱼厚,你就眼红了?!”弄得他焦躁发狠,心里刺痒痒的难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走神,竟差点从上头张下来。
事情一晃快过去一旬了,一向要强的他还碗口大个疙瘩似的鼓鼓堵在心上。这天下午,他喝了半瓶子高粱酒后,一拍胸脯振天价响,就扛了一口袋麦子到屠户安秃驴家换了一副猪下货,按照自己捉摸的点子,跑到孝妇河北大岸上,割了几抱青草盖住身子,把猪血往周围一洒,猪下水往胸膛上一摆,躺在地上眯缝着眼装死,单等那刁钻老鹰盘旋下来吃他“死人”肉。
可等了大半晌,没见到老鹰的一翅膀影子。近半天工夫,当他被暑热血腥熏蒸得烦躁难受地咒骂着待要起身的时候,就看到从河南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竖着飞起了一直老鹰,斜着身子就潇洒地滑翔了过来,油黑的翅膀闪着阳光,遮天蔽日,鹰钩铁嘴威风凛凛,居高临下,猛然俯冲,似乎能把个活人吓死。
可安碌碡照样躺得“稳稳坦坦”的,一动不动地守株待兔。不一会儿,那老鹰落到他身上了,踩着他那吓得夹得紧紧的**,叨了几下猪肠子,扯拉得长长烂淋淋的,好歹仰起脖子使劲吞嚼了几下,终于,咽下去了一长条。接着,老鹰又跳上他的胸脯,正要啄他的一只马王爷独眼时,突然,他大眼毒睁叱咤了句:“操你奶奶的,老子的一这只眼你还想要?!”
跟着双手狠重一合,一把拤住了那刁鹰的脖颈双腿,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猪下水一抖搂落了一地。转身连老鹰带猪下货塞到麻袋里,嘴角子一撇快笑到耳朵梢子上了,往脊梁后头猛一甩,拽了自己一个趔趄,唱着扥腔蛤喇悠上崖回了庄。
一听说一只眼的蛤蟆逮了只天上的鸟王老鹰,合莲花村的人都跑来一瞧究竟,安碌碡这下可来了神光,他是把老鹰倒吊在破箔杖子上,一边攥着脱下的鞋底将老鹰往死里搧,一边像个大老婆尽翻净着陈芝麻烂谷子,哭天抹泪数落情理似的解恨地挖苦道:“俺,俺,俺让你这飞贼知道咋,咋,咋,咋死的哩!俺,俺,俺就指望那老母鸡过日,日,日子了嗳,你,你。你咋就来俺家里抢俺的?嗨?俺拖老带小的容易吗?嗨?俺就一,一,一目了然了呗,你还想啄瞎喽俺这只宝贝眼唻嗨?让俺抡竹竿戳打,戳打,戳打着探路走道咹?嗨?你好诋心刁毒来,来,来,来你,嗨?俺饶了你就是饶了南,南,南墙上的蝎,蝎,蝎子了噢,嗨。俺‘厉,厉,厉眼鹰’的名号是白,白,白叫的吗?嗨!俺这人,人,人鹰可比你厉害多了啦,嗨!嗨?……”
不等他家老人从另一位宅子里赶来劝,他已经把个“大鹏鸟”打得呆瞪着眼,断了气。
那个相随抽他谑的邻居又说:“还打?!”
待他激打着眼皮低头去仔细瞅时,那老鹰早就直梗梗了身子好半天了,已经被他屠叉得羽烂扬肉齉紫了,他这才忙住下手,还气哼哼的叱咤着——“不经敲!”最后,剥下老鹰皮拿到土特产中药材收购站上卖了,又换回一窝毛茸茸唧嘤嘤的鸡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