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大舅手握一颗血液、**模糊的手榴弹,身背一杆三八大盖子,后面跟着紧握两杆上着刺刀三八大盖步枪的聋巴艮和扛着土枪大刀身上前后挂了三四颗手雷的土噜酸,出现在千疮百孔的老牛车外的胡同口。
夜色朦胧,三人面孔绰约不清,大门里手的队员们纷纷“咔嚓嚓”拉上枪栓顶了火,其中一个骂了句:“狗东西!”“叭”一枪就打了过来。
土噜酸的大刀“当啷”一声嘣起火星子来,吓得他赶紧卧倒。聋巴艮生气地嘟囔道:“操他娘哎!”大舅拉着他往墙角后一躲,拧开手榴弹准备往外扔。这时,听到破烂大车那边有个声音说道:“怎么听着像是老聋?”
身旁领头的队员冲着说话咬舌子的水上漂说道:“你舌头捋直了,甭泥不拉叽的,叫他一声。”
“聋,聋,聋巴夯,聋巴,巴,巴,巴木,媳妇一,一,一叫他,跑,跑,跑,跑得像,像,像……野,野,野兔!”
“我,我,我,我老天嗳,我老天嗳,水上漂啊,你先杀了我吧!真闹活啦!”那边领头队员简直被水上漂出奇流利的话语“感动”得浑身嗖嗖发麻。
其他队员也禁不住低声哈哈嘻笑起来。一个小队员戏谑道:“这口茬!真他奶奶的扯漂亮喽!吉尼斯世界纪录官方整套班子恐怕都要挤破门,撵到你家炕头上来,撕拉硬拽地跪求你入核了吧!下一届夏季奥运会主持人也,也,也……也非你,你,你,你莫属哇!不服不行啊!”
另一个年长的队员又说:“还怨他呢,都是你伯乐再世,慧眼识珠,单点了个最棒棒的喊话!瞧得准成了去喽!咱这里头可再没有比他更出类拔萃的啦!”
“哎!谁背后骂俺?”
“啊,没差,是那聋私孩子!间歇聋聪切换的歪脖子蜀黍!看巧的嗳,各自一种吧,听撅(骂)他的话,耳朵倒灵了去了,关键时候还就是硬没掉链子。”安碌碡接过话说。
“那咱就该记住了,往后凡是找他,就甭咧人话,开口就骂,他准听见啦!嘿嘿嘿嘿嘿!”那个队员继续作弄道。
大舅听出了安碌碡的粗喉咙大嗓子话音,遂嗔目盻之,一吐舌头搭讪着埋怨道:“俺差一点让你给交待了!”
“哈哈哈!”
“光知道嬉闹!”
拴宝他们三个人遂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安碌碡领着一帮小鬼也跑了出来。小家伙们像一窝猴子似的,有的去摘三八大枪,有的接过黑乎乎的火铳子,有的将大刀抡得呜呜生风,一个瘸腿的胖子上去一把就攥住了大舅拎在右手里黏满敌人血液和**红淤淤、白汪汪的着了胶膏般的手榴弹木柄,他感觉不对劲,急忙问道“这是啥呀?”跟着两手举到鼻子下一闻,立即恶心的作呕起来。
大舅趁机闹他道:“害什么怕?权当杀了个狗,卖下货呢!”大家又咧嘴笑起来,孩子们簇拥着拴宝他们迅速来到炸没了屋顶只剩两堵青砖厚墙挡着的阵地里面。
尽管村子里大多数民房早已东倒西歪坍塌成了残垣断壁,屋箔檩条窗户门子浓烟四起火光冲天,但穿绕其间的河沟湾塘水沚的芦苇荡里依然呈现出稀罕可怜的荫庇天然的安恬宁静气氛,偶尔有唧唧喳喳的鸣啼从其中传来,更显示出了鸟类的怡然、超脱和幸福,在此战争煎熬中,人与它们相比活得多么寒惨苦累。
分外凄清的皦月洒在呆滞微颤的河面,又将反光迷离地照射到墙树人身上。天赐扛着比自己更高的梭镖,跟在拖着疲惫的双腿的姥爷身后,亦步亦趋,急匆匆从胡同大街、树地里走过,双脚被流淌冷凝的血泥模糊得通红稀拉。
隔不远就有乡亲、队员和鬼子汉奸狼藉满地的尸体和刀枪、芦苇、香蒲树枝子滚叠在一起,一团团沐着云翳遮挡变得朦胧悲戚的场面,一张张陌生无争的面孔因为罪恶的杀戮变得狰狞仇恨,惨不忍睹,阴鸷地扫荡着小舅最后的童年时光。
伴着呼呼吹拂的秋风,被践踏的乱七八糟的芦苇荡里似乎夹杂着痛苦的呻唤,发出对于生命伟大却微弱的祈求与指望,尸体堆里依稀鼓悠着肢体等待救治,无论该杀的敌人,还是没死裕阔的乡亲,特别是抗战队员都需尽快的人道施援。姥爷往前走了几步,肃立一霎,又唉声叹气地捶一下胸口,“传我的命令,快先察看咱们的人还有没有喘气的!”
由于战斗方酣,没有多余的人手和有效的治疗,真是有心搭救,可无力回天啊!小舅难受地抬起幼小的头颅望着姥爷那副双眼窝扣,目光冷辣齁蚀,眉骨突出脸颧嶙峋,皮肉褐黑锈迹粗糙斑驳,峻酷到毫无人性表情的阎罗般的面容,欲罢不能又不敢吭声的,嗫喏、回环、滑动了几下狭窄的喉咙,把想说的话都零零散散黏糊迟缓地咽回了去。
及至若干年后,小舅长大成人开始反思那段辛酸历史,才蓦然觉得是战争这个罪魁祸首将姥爷内心完整的气候系统和最可宝贵的情感扭曲了,把和自己一样正常甚至超过自己的丰富的人性光芒极不公正地篡改、屏蔽起来,淡漠或者暂时省略去了脆弱却是最天理化的东西,删除了夏秋酿造年景的黄金时序,或者将一年的季节压缩成了寒冬,使他的思想简单凝结在救亡图存这个唯一主题之机警的运筹、理智的杀戮层面上,集中在打打杀杀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上。
同时,尽量不去思考其他问题,而长期地执拗于此就使得他的心机即动力定型为刀光剑影的凯旋维系之中,如同他的目光不打弯地盯着飞翔的子弹和敌人的倒掉,单一的变异功能,造化出狼性十足的异常聚焦、专著和深及本质,贤穷奥赜,窕蔼玄隐,不可蠡测的神经能动魅力。
月上中天,偶尔有几只乌鸦发出凄凉的黯号。
姥爷正转到两道青砖屋墙后那户逃跑小地主家的阵地里,他一眼就瞧见了大舅,怒气冲冲地跨到面前,虎眼一瞪,厉声呵斥道:“街坊们都在杀鬼子,怎么刚才没见你?你王八日的干啥去了?咹?”
不等大舅回答,随即扬起大手一正一翻两耳光“啪啪”就旋风般闪了过去。
大舅一下子被他打懵了,傻傻地站在那里,脑袋晃晃荡荡耷拉在胸前,嘴里流着搀和了多半血丝的透明涎线,随风飘摆落在前襟纽扣间,唯唯诺诺的大舅任凭它渍了一滩才敢低头抬手去擦火辣辣的嘴角……
余怒未消的姥爷似乎还不解恨,他抡过打得枪管烫手的二十响长苗大镜面,“咔嚓”即顶上了火,向前一步,点在了大舅太阳穴上,“死了这么多老少爷们,老子让你去陪葬!”
“司令,住手啊!你冤枉宝哥了!”本来摄于姥爷天雷般发火的头势,而一看这焦烧劲,土噜酸和聋巴艮只有豁出去了,他俩再也不害怕了,虽然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却急忙语无伦次地斗胆高声争相告白着道。
“刚,刚,刚才,拴宝,宝,宝,大哥领着俺去炸,炸,炸,炸了鬼子的迫击炮阵地,他表现得很勇敢,还差点送,送,送,送了命。王梆子排长为掩,掩,掩,掩护俺们,被鬼子开枪……牺牲了!”
“呜呜……呜呜,啊,啊……铁牛叔!……王排长啊,啊,啊!”一向沉默的大舅哭出了声。
聋巴艮和土噜酸也“咿呀呀!……哦,哦,哦……!”地蹲到地上,双手捂脸难过的啜泣不已起来。
在场的小家伙们跟着安碌碡上前扶着他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碌碡走到姥爷跟前,猛地一瞪马王爷独眼,极其气愤地指着他说道:“你,你,你,你也不问问,按说自己的孩子,你,你,你,最应该知道俺俺,俺,俺俺拴宝老侄子是,是,是啥,啥,啥样的人!俺就,就,就,就说哦,打死俺,俺也不,不,不,不相信梁拴宝会贪生怕死!”接着走上前去抚弄着大舅黑发蓬乱的头顶,一把将他拉到怀里。
“哎——!”姥爷仰天长啸一声,抬直了右手照着自己的脑袋使劲捣了一拳。
至此,他才终于明白了鬼子的迫击炮为何集体黯哑了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