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见“万老刮”今次,还算真诚,就面露微笑,拱手作揖道:“万旅长这礼物不能收。万当家的,梁某这趟来,就是为商量大伙共同抗日的,去年以来麦季蝗虫过嘴又遇大涝,许多村子颗粒无收,据说逃荒要饭卖儿卖女的已经不少了,缴获的小鬼子的这批银元你收回去,就当你我携手赈灾救济了湖区的苦难人家吧。探望老爷子也是每一个为晚辈的锦秋湖娃娃都应该做的,我领了大当家的一片深情厚谊!
腾龙寨虽然日子过得不济,可穷惯了,也不至于两眼只盯着钱罐子啊!但是,不收礼并这不代表我少杀小鬼子,如果有一天,万旅长果真竖起抗日的大旗,腾龙寨一定会帮场子,这事一点都不含糊。我腾龙寨打鬼子,不是为谁打的,也绝非只为了洗血个人屈辱,而是为我们锦秋湖和鲁中北一带的父老乡亲干的。等咱们打跑倭贼,人们都得享好光景,我也好向莲花村和一溜边河崖父老乡亲有个交代了”。?
经过此举“万老刮”更领教了姥爷的为人秉性,听他这么一说,即不再相让。姥爷的大度让贪婪黑昧耸昧无良的“万老刮”轻而易举地坐收其惠,不过,他还恬不知耻地坡下驴地附和道:“啊,哈!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依老弟的意思办了。”他一摆手,手下喽啰扛起银元退了下去。
“万老刮”这一次是毋庸置疑地心服口服了,愿赌服输的他从太师椅上弹了下来,走到老爷跟前,一甩英雄麾,双手紧握着姥爷的双手。
谁知姥爷并没有伸手迎接,而是慢慢从腰间拽出一把为方便掏枪而锉去准星的长苗子大镜面来,抬手向着操场南头一棵苹果树说道:“摘个苹果给万当家的尝尝!”边说着就扣动了扳机,大喝一声:“刺泥鳅去给旅长拿来!”刺泥鳅得令一阵小跑,转眼就将一个完好无损金黄镀了彤彤红晕的大苹果递到了“万老刮”手里。
在场的人惊呆的嘴还没合上,又被这出神入化的举动震慑得直愣愣、傻乎乎、哑痴痴,半天说不出话来。
然而,姥爷仍旧余兴未减,只见他平静的走到略带觳觫勉力凝拥着矜持的“万老刮”跟前,搭手掀开枪套捏出了他那把镀金小勃朗宁,随势一撸,先是漫不经心地对着大厅门口的地上“砰”地开了一枪,接着,又举起另一支枪,对着窗户格孔射击,子弹打着响亮的呼哨,飞到外面树梢顶上的云天里去了。放完了枪,他将枪举到眼前,仔细欣赏地瞧着从枪口飘出的一缕青淡硝烟,夸张地抽搭着鼻子,眯眼醉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香气,冷冷地撂出了句——“不愧是金枪啊!”
他吹完枪口,把骏蛙般玲珑的手枪平托在手掌中,又掂了几掂,微笑着端详了几秒钟。于篝火和吊灯红亮的光线忽搭下金枪越发扑朔迷离,亮泽闪烁,周围双方手下纷纷投来钦羡赞扬的目光,绝对是枪中之宝。但安碌碡心里明白姥爷这是欲擒故纵地抬举他呢,更精彩的节目还在后头,这时,姥爷往前踱了几步,随手一甩,瞄都不瞄半眼,跟泼掉喝剩了的残茶似的,挥洒一撇,开弓左右猝打,眨眼之间已经连放了八枪,城子里的卫兵极其不情愿地拖拖拉拉跑过去,把不知啥时斜倚在屋门扇后的靶子扛回来,杵放在“万老刮”面前。只见那八个弹孔,在靶子的中央,绣成了一朵荷花形状。
姥爷将枪还给“万老刮”,退了几步,两手作揖道:“芙蓉一朵,陪着苹果。锦秋粉荷,借花献佛!”
好个满堂大彩!
“万老刮”脸上终于出现了诡异吝啬却又不得不由衷钦佩的笑容,脱口而出:“‘傲海蛟’‘傲海蛟’,枪法确实不孬!你们瞧瞧,没有高山不显平原,没有深湖养不住大鱼,什么人儿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嘿,嘿!这才是气候风度!”周围的人们,也一齐鼓起掌来。那掌声先是受压抑似的放不开,继而,成了按不住地欢声雷动。
然而,拼命挤出的一丝笑容终究无法掩饰住内心的灰溜、无奈和尴尬,“万老刮”任凭怎么用力到底再也保持住寿光县门子——装板的架势了,虚伪的镇定和平静像了他闹肚子咕噜了一阵放出的秽气般的散去,他的脸上真正的横肉慌鼠惊悚,激激打打,简直是哆嗦着,双手痉挛不已,嘴唇像吃多了辣椒的肛门括约肌似的颤抖扇乎着就是屙不下屎来,想说什么,却光见喉结漾动就是难以发出声音,尴尬窘迫了好半天,最后才听得见一个颤颤巍巍模模糊糊病猫哮喘的声音,媕媕娿娿、吞吞吐吐冒出来——“老梁……”
沉了好大一会儿,“万老刮”才恢复了正常状态。
“梁,梁,梁司令,刚才看到你所用的箭发招式,我觉得很是眼熟,不知师出哪门?”
“不敢,梁某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不过是博兴城南寒门疃子孙家。”
“博兴南门外,小清河北岸孙家?那,那,那‘狮子头’的亲叔孙凯三是你什么人?“万老刮”竟然有些把持不住了,情绪激动慌里慌张地发问着。
“正是俺恩师。”
“万老刮”糙脸毛挓登时涨得通红,情绪像遭霜打了,又鸟啄几遍,沙尘暴过的哄烂柿子似的。
“就此别过。再见!”姥爷说完一挥手,已经快步走到大厅门口,带领腾龙寨弟兄出城登舟下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