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札》——如果小时候老爹没把本姑娘送花仙庙就好了,木术当然也好啦,可是我更喜欢唱戏。如果当初没做成花女,而是去邬蔓戏班做了学徒,之后老爹也就不会被人冤枉,本姑娘也就不会想改当捕快了。
东州的府邸造得都是“口”字型院落,即每个院子四边儿都有屋舍,麒麟阁也不例外。
唐朱玲和李进絮话的地方,是分隔前后院的一处中堂。中堂也称客堂,其前门往往正对府中大门,而屏风后的小门则通向内院,是家中贯通前后的必经之处,也通常用来待客。若是在普通人家,不管是主是仆,中堂都是他们最常待的一处。
然而麒麟阁却不同,由于极少来客人的关系,中堂反而成了阁内可有可无的一个去处。麒麟阁的前后院之间有一扇边门,平时唐楚二人出出进进走的都是这处,直到今日李进到访,楚麟这才发现家里还有这么一间屋子。
中堂的后门上立着一块刻有麒麟的木雕板,绕过它便是中堂的后门,望着上头栩栩如生的麒麟雕样,楚麟心中颇为复杂。虽然是在自个家里,可站在此处,他却能感受到一种陌生感。
一间陌生的屋子,两个非同一般的人。
不算妻子的妻子,不像捕快的捕快。
忽然,眼前的景色模糊起来,楚麟似乎看到了墙垣之后的人,听见了他们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话。
“麒麟阁的房契呢?楚麟的银票呢?为何至今还未得手?”
“李总捕头,相公前几日才从刘府死里逃生,他掌心里的伤口才刚结了茧,难道你就如此急不可耐吗?”
“相公?哼!莫非你是真把这个窝囊废当成自个儿男人了?我告诉你,你一天是贼,一辈子都是贼,少给我演这种迷途知返的戏码!再给你三天时间,再不把东西找出来,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李进!你……你身为花陵都总捕头,竟做出这种事情,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敢对本大爷说个‘不’字?你难道不怕本大爷对你爹下手么?”原本幻想至此,这句话应当是李进的词,但在这一瞬间,楚麟却是眼前一花,他想象中的李进和唐朱玲适才描述中的那位恶胖豪商竟重叠在了一起,连说出的话也没有改掉一字。
初夏的清风吹在楚麟身上,却犹如三九天的寒气一般,将他的脸色都冻得发青。寒意遍体间,之前的各种猜测汇聚成了一个可怕的结果。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楚麟有着一股莫名的自信,他刚才预想到的这一切,就是真实的情况。
“难道玲儿并没有骗我?她真的是一个花女,也从没有害人之心,之所以强嫁于我府中,一切都是……都是李进在逼迫她?”回想着之前唐朱玲的种种,楚麟越发觉得这个结论无可动摇:“怪不得!怪不得刚才玲儿要讲那个故事给我听!那个故事是为了暗示我才说的!她在暗示我,李进就是那个逼迫她的人!玲儿很可能有把柄在他手里,是什么把柄……她的爹爹!一定是李进用她爹威胁她!绝对是这样!”
脑子转得又快又热,想到激烈处,楚麟竭力克制着劲道,对着木雕上的麒麟愤然闷锤了几拳。
此刻,他产生了人生中最深刻的顿悟感,唐朱玲和李进之前的一切行为,在这种顿悟下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半年多前,我带着吉祥如意逃来花陵都,就连最信任的程师父,我都对他隐瞒了行踪,整个花陵都无人识我楚麟。李进是第一个接近我的,在遇到玲儿之前,他就忽然向我亲近起来,之前却从未提过他有一个‘义妹’。那日之所以偶遇玲儿,会摘了她的本命花,也是李进突然盛情相邀,硬逼着我去郊外赏花……”
想到这里,楚麟背后忽又觉得痒痒了起来,那把痒粉的余威仍留在他的记忆深处,但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心中已然找不出一丝对唐朱玲的责怪。
“新婚当晚,玲儿喝了几杯就醉得不省人事,现在想来也是她的无奈之举。一个正直的花女,又怎肯听从李进的话,真来夺我家财?但为了她爹,玲儿又不能公然违背李进的命令,所以在迷昏我的同时,她也灌醉了自己,一切只为了无愧于心……”
回忆起唐朱玲眼波朦胧的醉态,楚麟不禁望着虚空处露出一个向往的微笑。然而笑意初现,他又拼命摇起头来。
“不,我在心中替她开脱,绝非是因为她的容貌!偷子娘娘这事本与玲儿毫不相干,她却一心扑在那些无辜孩童身上,还险些遭遇了危险。那晚混入刘府时,我身上还带着火铳,身边还有蛟壬在,可她却是真正的单枪匹马……”
善良、勇敢、侠义、可爱。
楚麟忽然间有一种后知后觉悔意,原来这个天天与自己同睡一屋的女子,身上竟有如此多的优点。若非坚信唐朱玲还有把柄落在李进手中,楚麟险些生出想远离她的自卑感来。
“不行,我是否配得上玲儿,那是以后该想的事情。”他既畏惧又坚定地下起决心来:“现在该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保护好他们父女俩!蛟壬……得立刻找蛟壬!”
往日不论什么决定,楚麟会三思而行,至少要和吉祥如意商议一下。可自从搬来花陵后,这种不经熟虑便匆忙行动的事情,楚麟已经做了两回。
第一次就是混进刘府,第二次……就是现在了。
楚麟跑了起来,一向慢性子的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嫌弃走路太慢的一天。此刻,吹过耳畔的清风变得不再冰冷,楚麟从风声中似乎还听到了隐约的鼓励。
一路小跑来到门口时,已经气喘吁吁的楚麟停下了步子,他诧异地发现唐朱玲和李进二人竟也正走出中堂,一副要外出的模样。
“相公?你这是累了?”见楚麟弯腰直喘气,唐朱玲一时有些转不过脑筋,不过急于去见“假唐父”的她并未多想,马上指着李进道:“大哥要会捕衙了,玲儿去送送他。”
一旁的李进也亲热地笑道:“楚老弟,义父远来,难得见上一面,我和玲儿这几日都有些忙碌,你……”
李进的话头僵在“你”这个字上。
印象中,楚麟一直是那个好说话的、太过柔和、甚至有些怯懦的小少爷。虽然李进也曾怀疑,真实的楚麟或许有着另一张面孔,但他从未料到过,从楚麟的眼中能见到这样锋锐的光芒。
楚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就这样弯腰站在门口,挡在李进的面前。他的眼神就像脱去了剑鞘的锈刃,虽然看得出一碰即断的脆弱,但仍然随时都会不顾后果地刺过来。
回过神来,李进发现自己竟已被这个“小少爷”的气势斩断了话头。
唐朱玲倒是更熟悉这样的楚麟。那夜在刘府,当楚麟用火铳指着刘善时,唐朱玲已然撇到过另一种楚麟的影子。只是她怎么都想不通,当时两人被重重包围命在旦夕也就算了,此刻他们却都好好待在家里,为何……
“这个浑少爷发得什么疯啊?”望着一言不发只顾在那儿散发气势的楚麟,唐朱玲终于生出了一丝担忧。可正当她想上前替楚麟把个脉时,楚麟身后的大门却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犹如白热乱战中突入的一支奇兵,在大门开启的一刻,众人都不禁抬眼注目而去,只为一睹这位打破僵局之人的身份。三如一推开门,就被六道视线镇得停住了脚步,幸好他少年老成,早已习惯在各种场面下得体而为。
“少爷,我回来了。”借着行礼的空档,三如已认出了李进的相貌,直起的身板立刻又鞠弯了下来:“小的见过李总捕头,少夫人您在陪总捕头说话呢?”
相比之下,唐朱玲的眼力劲便弱了许多。她顿时抛下正在用目光暗斗的两人,独自迎了上去:“三如,你上哪儿去了?昨晚上这么晚回来,一大早又不见了,到现在才回来。今儿你不是不上工么?”
三如哪能没觉察出楚麟和李进之间的火花,只是他面上仍是一副风平浪静:“少夫人挂心了,三如不是早出晚归,而是昨日便出了趟城。”
“是我托三如跑一趟的。昨天在街上看到了红衣捕快,总觉得这花陵都没有外人看起来这么太平。”这时候,楚麟终于出了声。他话里有话地暗戳了李进一句,这才说破道:“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就让三如去春来驿走了一趟,想接了岳丈一起回城。”
此言一出,李进还好,唐朱玲的慌张却连掩饰都做不到了。真正的唐老爹从来没有离开过秋林驿,那辆丙字七号驿车,是李进根据每日的驿站羽信,再结合秋林驿到花陵都的日程,自行编造出的一条路线。一旦三如在车上没有找到任何姓“唐”的老者,那李进苦心删选的“假唐老爹”,只会就此成为一步废棋。不仅如此,只怕唐朱玲就算不会暴露身份,今后也再难获得楚麟的丝毫信任,夜盗多半将成一大悬案。
一滴汗珠正划过唐朱玲的粉腮,然而随着三如的下一句话,就连楚麟的脸色也紧张了起来。
“少爷、少夫人,三如有亏所托,此行并未接到唐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