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寿五十五年花陵都刑断签》——“……当年白莲贼漏网之鱼数千,于百远深山中潜伏数十年,如今出山却只有百余人,实不知其势何众。落网之贼严刑之下只称彼贼‘成千上万’,却不知详几。唯有一条令下属甚忧:白莲教中升迁立功,皆以我陈汉官军人头为凭,彼贼无不狞渴之……”
悠悠暖风,潺潺溪鸣,舟不橹槁,随性而飘。
而且,唐朱玲就坐在自己身边,她的膝盖有时会随着筏子的晃动,微微擦碰到自己的手臂。
楚麟十分享受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从未想到,疲累了一天又被“打”了一顿后,自己的心情居然会变得如此之好。若在平时,他或还会习惯性的分析一些理由,可现在,他连脑袋都懒得动了,往日始终思绪不断的脑海,如今也成了一条闲散小溪,只有模糊散碎的念头自在地流淌其中。
不过一旁的唐朱玲可就没有这么惬意的心情了,虽然方才急中生智糊弄了过去,可楚麟的那句“你将麒麟阁上下都摸透了”,还是像一根木刺一样深深扎入了唐朱玲的警惕心中。
“本姑娘每次四处查探时,都是避开了他的呀?而且吉祥如意白天都忙着在外上工,家里也没有其他人,这浑少爷是如何察觉的?亏我还当自个儿行事隐秘,可这他怎得都知道了?唉……之前李大哥说他城府深,我还不信,这浑少爷明明知道我在暗中搜查他府邸,平时却一丝点破之意都没有!他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根本就是……清白的?”
想到这里,唐朱玲垂目望去,楚麟的表情祥和的很。
“若他真是夜盗的同伙,且知晓了本姑娘的来意,又怎会睡得这般安心?又或者,他即使知道我要抓他,但还是……”
她的思绪终于也像楚麟一般散碎模糊起来,终变得连一个成型的念头也凝不出来。唐朱玲不再往下想,只是空着脑袋打量起眼前这张睡颜来,平日里唐朱玲与他分床而睡,这般细细看他怕还是第一次。楚麟的五官都很细腻白皙,唐朱玲头一回见他时,他被痒粉折磨到面容扭曲,也看不出个胖瘦美丑来。第二回仔细打量是在洞房,那时她就觉得楚麟是男生女相,一副阴柔到好欺负的模样,这张脸硬要说俊美倒也可当的,就是有些偏胖,尤其他一双眼睛闭上后,一颗脑袋颇有糯米团子的感觉。
“咕……”
一想到糯米团,唐朱玲的肚子又不听话地叫了起来,从昨夜开始算,她又有半天没进食了。唐朱玲瞧得有些出神,也没顾上腹中饥饿之感,可却见楚麟的嘴角忽然勾了起来,她立刻知道这厮并未真睡,一臊就发的疹子立刻从锁骨处冒了出来。
果然,闭目养神的楚麟一睁开眼,眼前就是满脸通红的唐朱玲。他压下嘴角的弧度,眼中的笑意却依旧消之不去,不过为了给唐朱玲面子,他起身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咱们逃到哪儿了?没被追上吧?我好饿啊。”
唐朱玲便是再没眼神,也晓得他在演戏,只是这场戏是为了自己而演,她也只得配合地同他一道演下去:“我也不知道,咱们一直往北,大概离春来驿越来越远了。”
“是吗?那再这么漂下去可就不行了。”楚麟赶紧往怀里摸索起来:“你看去棚外看看水深不深,咱们上岸吧。”
见楚麟伸入衣襟的手就藏里头不动了,唐朱玲不禁问:“那你呢?”
犹豫片刻,楚麟还是坦诚道:“我要给蛟壬发信,让他来接我们。不过,我与他有约,这信号的模样与用法,不能让其他人看见。”
他露出如同请求的神色,唐朱玲反倒没了说服自己追问下去的利用。如一个普通的妻子一般,她什么话也没多说,只轻轻应了一声,依言退到了棚外。并未留意到自己这般大大违背本性举止,唐朱玲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周围。
眼下这段已经不能算是溪流了,两人漂流到了一片小湖之上,湖床呈月牙形,“月中”是一处需抬头仰望方能窥顶的高坡,只有两侧“月牙尖”才有可供登岸的地势。此刻小筏子入了湖,速度已越来越慢,照这般计算,筏子最终应当会停在湖心。
两人没有橹槁,这筏子是滑不到岸边的。唐朱玲低头望了望,湖水还算清澈,看起来并不深,最深处也就刚好没过头顶,她不禁卷了卷缎袖,又扎起裙摆,做好了一些准备:“若是这浑少爷实在不会水性……也只有本姑娘下去推筏子了,师父说过,能者多劳……”
她正想着,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味从棚里传了出来。唐朱玲这十几年来辩花无数,一闻便知此香定出自一种花草制成的香料,只是这配方绝非一般,因为在天下百花之宗的花仙庙里,唐朱玲也从未闻到过这种味道。
这下她可再也顾不得楚麟的请求,一把掀开竹帘猛又钻回了乌棚中。
“你刚才烧得什么?”一进去,唐朱玲便见楚麟左手拿着火折子,右手正往下抖落着粉末。
被唐朱玲这回马枪一刺,要说没被吓一跳那是假的。但望着她眸中的急切,楚麟似是明白了什么,张开右掌伸了过去:“是一个纸包,烧掉这个纸包就是我与蛟壬联络的信号。”
这竹筏扎得并不紧密,楚麟右掌刚才甩下的些许残渣,早已从筏子的缝隙中掉入了湖里,唐朱玲不甘心地捉着楚麟的右掌再闻了闻,却也只能记住了这股味道,一时也想不出任何一种气味相像的花木来。
她还来不及追问一句,竹筏忽然一晃,唐朱玲正那鼻尖努力往前伸呢,这档口便没能跪稳,一头往前栽倒下来。楚麟赶忙往前一接,堪堪托住了唐朱玲的双肩,自己的下巴却唐朱玲的脑袋撞了一些,幸好一夜露宿没能让唐朱玲忽略打理,她那头花仙髻还没散,松软的发髻成了最好的缓冲,让楚麟的下巴未受重创。
不过,即使他下巴结结实实被脑壳撞到,想必楚麟一时间也不会感觉多少疼痛。他仓促之下伸出的一双手正托在唐朱玲肩内侧,双手拇指大约卡在她腋窝处,而两根小指的指腹,却已经能感受到了软硬分明。硬处乃是唐朱玲的锁骨,软处……
略有惊惶的唐朱玲还不觉自己被占了便宜,只赶忙爬起身问:“怎么回事?有人在拉咱们的筏子?”
楚麟倒不显慌乱,他趁机收回一双贼手,一边捂着下巴一边含糊道:“别慌,是蛟壬。”
“蛟大侠?”唐朱玲一脸“你被撞傻了吧”的表情,即使楚麟连连点头她依旧不信。可等她再次钻出棚外,顺着那根搭上竹棚的钩链望向岸边时,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却完全证实了楚麟的话。
唐朱玲目瞪口呆地站在筏头,眼睁睁看着蛟壬将他们从湖心拉到了岸边,随后他双掌翻了个快到看不清的花样,那根铁链钩绳又消失在视野中。
“从湖心到这里足有几十丈,这么长一根钩链,就算缠在身子上总也能看见吧?”望着蛟壬一身毫无累赘的皮衣,唐朱玲的脑袋就像胃囊一样痛苦地鸣叫了起来:“没有,浑身上下都没有钩链的痕迹,难道真是变出来的?莫非蛟大侠练的根本不是武功,是法术?要不然怎会楚麟刚烧了那信物,蛟大侠就瞬息即至了?”
楚麟是等筏子在岸边靠稳了后才出来的,见唐朱玲满脸的“懵”字,他与蛟壬相视一笑,露出一副“我早就习惯”的模样,牵住唐朱玲的手便上了岸。
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蛟壬心里暗骂一句:“这般亲热,倒不像是在对我示威……嗯,八成是在竹筏中占了什么便宜。这小楚还真是奇葩,和自个儿老婆亲昵,高兴地跟交了女朋友似的,至于么?”
楚麟可没管这位仁兄脑袋里都过了一场什么乱七八糟的戏,他一上岸便理直气壮地伸出手:“还有馒头么?”
面对这吩咐小二一般的口吻,蛟壬也只得苦笑,谁让楚麟一边装模作样,一边连眨了十几下眼色。从频率如此激烈的信号来看,这厮是恳切的很了,蛟壬估计就算事后让楚麟学狗叫,他多半也是肯的了。
三人个怀着心思进食休息了一阵,蛟壬才说起正事:“早上我追上了那批从山里追杀我到此处的白莲贼,一路上招惹了他们几次,估摸着这会儿他们已经急红了眼。别说是遇上红阳宗了,就算是遇上白莲老祖,估摸着也能立刻打起来。”
人一旦填饱了肚子,多半会将空腹时思索的疑窦视为荒诞。唐朱玲虽未放下对蛟壬的种种猜测,闻言却也立刻收起了心思,对两人道:“我早上逼问了一名落单的红阳宗贼人,他说红阳宗都在东谷坡。只是后来我们被追了许久,现在不知道这是哪里?”
“东谷坡?”蛟壬闻言微微抬头,似是在回忆中翻找着什么。
唐朱玲初时还耐心等着,谁知他这姿势一定就是一炷香时间,她正要出声询问,肩头却被楚麟按住。只听他轻声提醒到:“老蛟这人博闻强记,知道许多东西,可是他脑袋里装得东西太多,要取出来用时,难免找个半天。我以往找他问事时,等个一两个时辰也是有的。”
“这么久?”唐朱玲下意识不信,可她忽然想起自己一身本领,似乎也有了些谅解。
天下花卉品种何止万千,每一种花木相关木术又是繁杂无尽,唐朱玲在花仙庙修行十年,算是其中集大成的弟子之一。可是就连记性甚好的她,学得木术多了,有一些不常用的也需翻阅书籍追忆,方得重新回想起来。
这么一来,她便也没了催促的意思,耐性等在一边。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左右,蛟壬“嗯”了一声,总算是回了神。只听他指着月牙湖畔那片高谷,笑着对二人说了一句:“东谷坡不就在这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