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壬回忆录》——“这里的生活实在简单多了,就像是打开一本书,一页一页缓缓翻过,直到翻至结局,找到一个答案。但随后我就发现,探寻结局的过程并没有那么简单。即使以我的能力,在翻到某几页时,也会有卡住的时候。”
叶思雪的话锋笔直的很,让唐朱玲险些有了全盘托出的念头。被褥之下的双手互相揪了好几把,唐朱玲才总算忍下开门见山的冲动,试着问道:“你知不知道,咱们太学里哪位先生的学问最高?”
“不知道。”
唐朱玲事先好不容易预想好了几种迂回的问法,皆被这句“不知道”挡成了死路,可偏偏叶思雪眼神清澈的很,绝找不出一丝心虚说谎的征兆,更别说什么故意找茬的意思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与其顾左右而言他,不如实话实说来的爽利。唐朱玲从她话中闻到了与自己想同的辞锋,即便所问之事一无所获,却偏偏生不出气来。
“哦”了一声,唐朱玲换了种问法:“那你认识几位先生?”
叶思雪做出一个努力回想的表情,只是片刻之后,她的答案仍教唐朱玲丧气的很:“一个都不认识。”
“你这几日下午不是去上过课么?”
“嗯,上了《春秋》和《诗经》。”
“哪位先生教的?”
“不知道。”
听到这话唐朱玲整个人都止不住蹿了起来,那卷大红棉被就这么滑了下来,漏出她身上那层樱粉色的中衣,这色泽就和衣裳主人的脸色一样:“谁给你上的课都不知道?你在课上不会也睡着了吧?”
“睡在那种地方会着凉的,就跟你一样。”与唐朱玲相反,叶思雪仍旧紧紧裹在被褥里,一根手指从她下巴处挤了出来,指了指唐朱玲。
“那你怎会不记得先生的名号?”
“上课记先生教的道理就好,记先生名字做什么?”
“……”唐朱玲颓然无语,跟自个儿被褥一同蔫倒在了铺子上。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儿,时辰很快又到了晚膳时分,唐朱玲起床收拾整齐,梢起一把竹伞便往门外走去。
“我要一碗雪菜肉丝,这次要热的!”叶思雪在后头咬着牙嘱咐道。
这几日叶思雪虽被唐朱玲烦得头昏脑涨,可这位不请自来的室友多少也有点好处,便是帮不爱动弹她带些吃食。叶思雪懒得动,唐朱玲也乐得独自行动,她与楚麟每日晚膳都会碰头,将确定与花仙庙无关的先生名号用朱批划去。
只是这碰头商谈总需要时间,昨日两人说得晚了些,待唐朱玲回学舍,一碗热面早已成了面坨。
听着背后的抗议,唐朱玲笑道:“你说的我知道啦!不过我让你打听的事情,你也不许糊弄,要不然我天天给你带面饼回来。”
“唔……”
将叶思雪不依的恼声关在了门后,唐朱玲撑起竹伞望着一片雨蒙蒙的校园,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淡入了这片雨幕之中。虽说值得一查的目光只剩二十二个,可这剩下的一半先生大多都是不太涉足外院的孤僻之辈,作为禁入内院的院生,唐朱玲他们想要见他们一面都难,更别提套出他们的出身背景了。
“太慢了。”
即使乐观如她,依旧不由得生出了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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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陵太学几乎占满了整个骊山,大中院、男女学舍、北骊峰客院等处统称“外院”,除了宿客之处外,平日多半不禁院生四处行动。而先生们教书育人之处,则是南骊峰与后山等处所集而成的内院。内院中究竟什么样,唐朱玲也只是去过几次,所见只是十之一二而已,只知道院内建筑与外头截然不同,雕栏画栋随处可见,屋子也远不似学舍客房这般,一排排造得端端正正。
唐朱玲没数过内院大小殿室究竟有多少,但少盟会那些人大都说是有百来间,一半用于教课,一半是先生的私宅。这倒是与陆先生给的名单相仿,因为今年花陵太学教书先生的总数,就只有四十七位。
眼下这张名单就压在唐朱玲的枕头底下,上头的四十七个先生名号中,已划掉了二十五个。近乎一半的先生被剔除,就是这五天来唐朱玲、楚麟与蛟壬三人调查下来的成果。
楚麟每日都在北骊峰活动,与少盟会那些禁课生们一道等着先生来补习,只是这几日阴雨连绵,下课后有心来照看他们的先生本就极少,楚麟又没有唐朱玲那般以气味分辨人的本事,故而这几日进展甚慢。
蛟壬这边也是意外地受挫,自红阳真祖被藏入内院后,他原先的那股嬉笑劲儿便找不见了。每次见到唐楚二人,蛟壬不是拧着眉头一言不发,就是嘴里碎碎念念,也不知在骂什么。
至于唐朱玲因为受了风寒,更是几乎寸步未进。虽说江姬芸每日都会将遇到的先生外貌说与她听,可仅靠其形,也判断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开学后,随着十德殿诸位先生回到学府内,院生们也都变得更加拘谨起来,整个餐堂见不到一对同桌共餐的男女。而新来的院生们也彼此愈加熟悉,唐朱玲与楚麟想要避开众人目光交谈,也已经成了天方夜谭。两人只得坐在互相看得见的地方,却一时交谈不得,只好各自先用完餐,再去中院花亭中叙话。
尽管有江姬芸陪着,唐朱玲一顿饭仍是吃的味如嚼蜡,楚麟也看出她心思,等两人一进花亭,他便劝导了起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查大案如烹小鲜,要小火慢炖,急不得。这回又不是遇上了偷子娘娘,一群孩童等着你救。红阳真祖本就罪有应得,就算咱们查得慢些也不碍事,最主要是莫让州府察觉你我的行踪。”
“你虽然说得有理,可我还是总觉得不快些不行。可是,到了这个花陵太学以后,我却是想快也快不起来,有时候分明应该做正事儿的,可我总是心神一茬,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唐朱玲难得以极缓的语速说着,似乎绞尽了脑汁才想出该怎么表达这种想法:“以往在花仙庙时,学课繁杂的很,整日间泡在花圃里,都没交到什么朋友。可花陵太学却不同,这几日不必上课,我整日都有思雪和姬芸陪着,有时候我还会向她们打听些线索,可有时聊开心了,反而会忘记正事儿。每次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总觉得自个儿这几日太散漫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楚麟始终凝神望着她,他是第一次分享到她这般的心思,一时竟有些感慨到不知该说什么。
幸而唐朱玲很快便下定决心,啪嗒一声拍了记大腿:“不能这么碌碌无为下去了!咱们得以攻代守!”
楚麟被她拍大腿的声音吓了一跳,幸好他素知这位“娘子”就是个不肯被动干等的性子,很快反应了过来:“你准备怎么做?”
唐朱玲竖起一根慷慨激昂的食指,亭口一片藤帘从外头被人掀开,蛟壬又是低垂着头走了进来。
一见唐楚二人都在,他视线又是往自个脚尖一垂,扭捏了片刻,终于低声叹了一句:“怕是不成了。”
“玲儿居然会发愁了,老蛟居然会丧气,这一个个都是怎么了?莫不是这花陵太学风水有异?”虽说脑中胡乱生出的念头一时还消不掉,但楚麟人已走过去拍住了蛟壬的肩膀:“你安然回来便好。”
唐朱玲也见不惯蛟壬脸上没有笑意的模样,跑来劝道:“我虽然不懂武功,不过天下高手这么多,州府里想必也网罗着厉害角色的,打不过也不丢脸嘛!”
忙没帮上,反倒被安慰了一番,报以感激一笑乃是人之常情。只是这笑容映在蛟壬脸上,比方才那丧气模样更苦了。
高手?
厉害角色?
韩湘、舞魏几个花会皆是挂着王府的招牌,哪个王府没豢养着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他蛟壬作为夜盗,还不是照样来去自如?州府里的角色再厉害,能与王府比么?
红阳真祖的轿队就停在北骊峰甲字院,下出这一步棋的棋手显然深谙“过犹不及”之道,整个甲子院就和平日里别无二般,守在那儿的官差连十个都不到。但就是这副根本算不得严密的阵仗,蛟壬却闯不过去。但最令他头疼的不是碰壁,而是该如何向唐楚二人解释他失败的原因。
蛟壬的嘴巴张开了三次,又闭了三次,两人跟着他的嘴巴吸气呼气,总算体贴的没有开口催问。待得蛟壬总算理顺了意思,这才说到:“其实是……不是……也不是……那个……”
若非闻出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唐朱玲简直不敢信眼前这人就是蛟壬。她被他“不是”得难受,终究还是忍不住拍了他一记:“不是什么?”
“不是有高手!”这一拍似乎把蛟壬也拍得豁了出去,解释从他的牙缝中渐渐透漏了出来:“这些黑衣人中并无高手,地方也不难找,是我……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你受伤了?”唐朱玲连忙开始翻找藏在衣襟里的瓶瓶罐罐,可一拍脑袋才想起手头没什么治外伤的花药。
“也不是……该怎么说……”蛟壬再次抓了抓头,这下就连唐朱玲也看出来,他不是怕丢脸,而是接下来的话的确极难令人理解。
还是楚麟见识多些,试着问道:“可是一些武学上的难处,就算你说了,我们两个外行人也不懂?”
蛟壬肩膀一塌,脸上很快写上了“如释重负”四个字。他几乎感激地对楚麟双手合十拜了拜:“小楚,你应该知道我能藏身在影子里吧?”
“知道啊。”楚麟不但见过,还有过被他拖进影子掩藏行迹的时候。
“那招不灵了。”
对于没有练过武的人来说,一种功夫“不灵了”会是什么意思?见两人愣得犹如夫妻相一般,蛟壬又开始抓起头皮来。直到把发髻都抓得快散时,他终于想到了一种解释的方法。
“你们……听说过一位姓段的贵人吗?”
他眨了眨眼,带着无限期盼地问向唐楚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