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陵百说·花性篇》——“云泥香片,生苗秘方,据说乃是虫丝酿制,药性却与花草汁液相近,能调配多种花药。”
“罗师姐,昨日加的几句词儿我都用赵体写在这儿了,你看看还有可对?”
“全赖楚师弟妙笔生花,此戏方能如此深扣人心。”
《五鼠》戏排演了数日,也不断有新加出的台词与动作,令整部戏如虎添翼。而每每有新词想出时,众人已习惯去找楚麟。有时楚麟被理事官叫去布置中院,亦或偷偷溜去甲字院附近查看一下脚印,也会被蛟壬叫回来商讨某句新词能不能加上去。
连日的多番操劳,已让楚麟眼睑上隐现青黑,平日大口吃肉攒下的腰围足足瘪下一圈。就连唐朱玲也不顾得闹那自卑的脾气,想方设法抽出时间调制了些养神用的“百岁膏”给他,可他看起来已到了何等憔悴的程度。
楚麟变的是外表,罗念秋变的却是态度。
她自小清高,就连同为少盟会的徐长功等纨绔子弟,她也是打心底不愿深交的。这趟应邀出饰“遁地鼠”,要与其他清贫的院生同台共演,她原本也有抵触,只不过想着“当做挑战我罗念秋的气量也好”,这才忍着熬过了几天。
然而这几日同甘共苦下来,罗念秋却发现,平日那些如蝼蚁般的穷生,竟都慢慢顺眼了起来,尤其是其中有好几个与楚麟一样颇具才学之人,每每提出意见皆是一鸣惊人。内解有了新的长进,外在自然顺着变化起来,这几日,不论是少盟会那几位少爷,还是其他出身贫寒的黄字门生,都打从心底深处一个念头来:
“罗师姐果真是贵而不骄,平易近人。”
带着这种真诚坦然的欣赏,罗念秋自然愈发收到了诸人的拥护,就楚麟也对这位大师姐真正恭敬起来:“罗师姐过誉了,我只是动动笔杆子,哪有比得上你们辛苦。”
若是往日,这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之后,两人必然已无话可说,可如今共斗数日,一种难以言状的信任与和谐早已产生,剧本讨论完,罗念秋也没有借口离开,反倒继续与楚麟和周围其他的同学闲聊了起来。
这会儿正是休息的时候,两人附近既有饰演“张龙赵虎”的角儿,也有负责吹拉弹唱的文武班,更有只出主意的“智囊”,台上台下的人都聚在罗念秋周围,其中有贫有富,甚至有曾经隶属于十德殿的院生,但这一刻,每人都面带笑颜,既欣喜又振奋地议论着最新改好的那几句词儿。
因为掌心磨破的关系,唐朱玲这几日都是带着伤在练,她才刚换好药回来,一进院口就见到了这一幕。
“现在他们可算是众志成城了吧?”身边,一脸墨黑的蛟壬走了过来,语声颇为感慨。
唐朱玲笑着点头:“若是全校师生都能这般和睦,就更好了。”
“……别怪我多事,有时候我真觉得很奇怪,你和小楚两个人是怎么成亲的?”
“哎?!”
“小楚之前一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除了有口肉吃,其他能凑合的一律就凑合了,反正他从来不会花力气去做任何一件事,更别提主动搀和别人的事了。可你整个就一‘及时雨’宋江,哪里出事你往哪里跑,听说你一直想查出是谁给那个白莲贼头头下的毒,可是现在见到花陵太学有麻烦,又闷头往这新坑里跳了。你们两个这迥然不同的脾气,到底是怎么过一块儿去的?”
这话一开始还让人听得颇为羞怯,可当蛟壬说一半时,唐朱玲偶尔抬头一瞥,正见楚麟阖目低眉,脸上挂起了那种令人熟悉的,要多亲切有多亲切的笑意。
送到嘴边的答案忽然被改成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咯?听夫君安排就是了,有什么不能过的?”
蛟壬刚想来一句“到底谁跟谁”,唐朱玲那张快嘴已经抢着说了下去:“你之前不是也想到了几处该改的地方么?趁着还没开练,感觉去和罗师姐他们提出来。喂!咱们的包青天也想出些主意来!你们听听!”
尽管蛟壬满嘴嘟哝着“我和叶思雪又不熟”的抱怨,唐朱玲仍是不由分说将他往人群推了过去。
“看着小楚和罗学姐有说有笑,她是妥妥儿地吃了醋啊!”已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蛟壬也不再推脱,大大方方走到了圈子中间道:“诸位,我这个人才疏学浅,说错了什么大家莫笑。这阵子,台上的诸位都练得很辛苦,小唐还磨破了手掌。唯独我演的包公没有武戏,每日站在一旁看他们打得汗流浃背,诸位没有嫉恨我吧?”
蛟壬玩笑似的语气,配上他那张全黑的脸,自然引得众人一阵大笑。罗念秋忍着笑道:“蛟师弟也有辛苦的地方,青天演起来可不容易,光说每日墨汁涂面,便是许多人受不得的苦了。”
就连楚麟也拍了拍蛟壬肩膀,似是对他的牺牲极为感佩。
墨虽是雅物,粘在身上却是奇耻大辱。这说法自何时而起,如今已然无从考究,但当时许多地方的确都有这样的说法。学子写字时若手上染了墨渍,就说明执笔愚笨,是会受到同学笑话、师长责备的事情。而许多赌坊中,对于借钱翻盘的赌徒,债主也会在他脸上写下欠款数额,以示侮辱。
正是因为当时大陈这样的风俗,所以在蛟壬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看似不用动拳脚的包青天,成了所有院生最不愿出演的角色,而自愿啃下这块硬骨头的蛟壬,也在无形中成了“敢为的英雄”。
周围院生一如往常那般捧场,蛟壬终于直言道:“我觉得翻江鼠不够出彩。”
他此话一出,众人皆下意识往同一处看去,那是唐楚蛟三人常待的那间小竹屋。此刻,这间竹屋便只供演翻江鼠的叶思雪一个人。大热的天,四周的门窗都被她关了起来,似乎暗示着不欢迎任何人与她分享这间屋子。
罗念秋回过头来:“蛟师弟的意思是?”
“咱们这部戏是以五鼠为主,每一位好汉的本领自然应该都展示出来。”蛟壬解释道:“如今其他四鼠都有露一手的戏,可是唯独叶师姐的戏份单薄了些。”
自陆凡菲决定演钻天鼠后,戏中便加了一段戏。正式表演时,中院舞台后方是架着一大片花墙做背景的,届时陆凡菲要凭借真功夫翻上花墙,以展示钻天鼠过人的轻功。这种角儿展露真功夫的桥段,是白话戏中最叫好的地方。
同样,在倒数第二幕“夜探礼部”时,有一出展现遁地鼠功夫的戏码,江姬芸要钻入木台之下,在错综复杂的木桩支柱之中穿梭自如,同时台上饰演贪官的院生则在自言自语向台下看官坦白罪行。
罗念秋不通武艺,为了表现穿山鼠神力,一位精通蜡雕的才子连夜赶工,制备了两座“蜡狮”,将蜡狮涂上灰粉,就能装作是富贵人家府门口的石狮。这蜡狮看着硕大,其实非常轻盈,正演时,罗念秋只消单手推动“假石狮”,即可尽显穿山鼠豪力。
唐朱玲饰演的锦毛鼠念白最多,舞剑的招式也最繁杂轻灵,风头自然少不了的。
但最难办的却是叶思雪饰演的翻江鼠。
按照坊间之谈,翻江鼠善水性,可戏台之上哪能般来江河用?如今蛟壬将这一茬提了出来,众人倒是深以为然,却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五鼠指的是全校四门三派的院生,自当同进同退,少了哪一个的风头都不好。”罗念秋为难道:“只是这游水之能,台上确实不好演。”
楚麟拿着剧本道:“不错,虽说叶师姐也有一段假装身处湖底,闭气游水的戏。可毕竟是演的,看不出真功夫,比起其他几鼠的亮相,可就薄弱得多了。”
“不一定要用功夫嘛。”蛟壬道:“翻江鼠除了水性之外,可还有别的长处么?”
他这么一提,倒是解开了个死局,旁边很快就有几位院生齐声道:“蒋平此人机智过人。”
“对嘛!”蛟壬喜得抚起他那双墨黑的手掌来:“现在戏里那段‘推演断罪’的戏,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台上自言自语,又长又枯燥。不如改成翻江鼠替包公献策,让叶师姐演的翻江鼠来当这个智囊,一搭一唱引出贪官的罪行。”
这个主意,虽说背后有着“背不出长篇台词”这一道苦衷,不过如此改法确实能将翻江鼠这个角色变得更出彩起来。众人根本不用思索太久,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好处。
然而正当罗念秋想要拍板时,院子里突然传出“我不要”的响动来。众人闻言一看,一身夜行衣戏服的叶思雪竟就站在圈子外,没人看见她何时出的小竹屋。
“这……”罗念秋见多识广,一看叶思雪的神情便立刻改口安抚:“既然叶师妹本人不愿,那还是按照原先的戏文演吧。”
见到这样的场面,蛟壬一时有些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唐朱玲仗着与叶思雪相熟,立刻将她拖到一边质问起来。
而罗念秋则及时地宣布休息结束,张罗起之后的排练来。虽说忙碌起来的众人很快又凝神到了念白中,可那一刻的尴尬终究成了不少人心中的一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