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年轻时候冲动,就说不用你奶管,孩子是我们的,我们自己养。”
林祥芝又掏出手帕抹眼睛,然后又是一声叹息。
“可养孩子哪是想的那么容易。你哥身子结实,胃口好,打小就能吃,妈又没奶水,只好每天熬点米汤面糊糊喂他。可粮食真不够吃啊!”
“你爷他把自己口粮省出来,大把年纪跟着我们吃糠咽菜,晚上还去偷你奶的口粮,被你奶抓住大闹了一场,非逼着把你哥送走。”
“当时闹得很凶,妈要不是护着你哥,真想跟你奶拼了。妈不知道以前那些事啊,光看见你奶不讲理,有粮不给你哥吃了。”
林祥芝又擦擦眼,声音里带着哽咽。
“这一闹啊,你爷就病了。你奶心硬,可对你爷真没的说,拿出自己的口粮给你爷吃,她饿着肚子吃野菜。”
“妈也去伺候你爷,把你哥绑我身后头,上山在家地不离身。你爷爱孩子,见着你哥饿得哭,就偷偷喂他一口吃的。可这粮食是你奶从嘴里省出来给他养病的。”
林祥芝哽咽一声,不住擦着泪。
“后来你奶还是发现了,她没闹,可她脸上那模样啊,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苏宓想象着奶当时的神情,心里头酸酸的。
“可我不懂事啊,我还自认为有骨气地回嘴说,不就一口吃的吗,俺们云慕不稀罕,不值当他们当爷奶的嚷架。”林祥芝哭出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这话火上浇油的坏了事,你爷又怪上你奶了,也不肯吃她送来的细粮做的好饭,眼瞅着病得有些不好,你奶着急上火,头一遭跟我说软和话儿,分米汤给你哥喝。”
“做婆婆的这样放下身段给面子,我感动得不行,跟你爸一起帮着说合,又拿你哥逗你爷开心,你爷才算放过这码事,肯慢慢吃东西养病。”
苏宓紧张地憋着气,总觉得事情还没完。果然,林祥芝又拍拍她的手,怜爱地撩起她散落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
“一家人磕磕绊绊地把你哥养活住了,你哥四岁那年春天,放学回家捡回你来。”
苏宓嗓子眼儿发紧,费劲地咽口唾沫。她想起来从未见面的爷爷……
“家里孩子多,日子还是紧巴巴的,你爷又有病,干不了活,家里全靠你奶还有我跟你爸上生产队干活儿挣工分。”
“你二姑妈身子弱,平常不言不语的,没上学,在家洗涮做饭,管着家里那一摊子。你小姑跟你叔被你奶惯的,见天除了上学就是玩儿,油倒了都不扶,还不如你哥勤快。”
“日子这么着本来也过得下去,可你哥抱了你回来,就像是点了炮仗,你奶又炸了!她也不说不许养,直接要分家。”
林祥芝笑容有些苦涩,苏宓心里头直泛凉。
“我跟你爸结婚时候就什么都没有,挣的工分换的口粮养活一家子,一分钱都没攒下,还有你哥跟你俩孩子要养活,说分家就是要赶咱们走,连你爸都不要了。”
“我抱着你跪着求完你奶又去求你爷,你爸杵在那抹眼泪。你爷就怕你爸哭,怕他心里头憋事想不开,挣着坐起来说不怕,有他呢,这家散不了。”
“可你奶性子硬,说什么也要分家,大晚上跑来问我跟你爸,是不是要把你爷拖累死才安心?问我们是不是来报仇的,他们养育儿子一场,不求儿子孝顺,想自己好好养老吃顿饱饭不行吗!”
“你爸念过书明道理,我脸皮也不厚,听你奶这扎心的话,我们是真没脸再赖着不走。这家啊,就这么着,分了。”
苏宓努努嘴,想要挤出个笑容说点什么,可看着妈妈迷茫的神情,她心跳得飞快!事情,还没完!
“你爷没再拦着,躺炕上不说话,听你奶拉来村长还有长辈,合计着把家分了。”
“那时候是真穷啊,我跟你爸除了一间西厢房,六分薄地,什么都没有,连把锄头都没有!炕上席子也是烂了半边的,一床破褥子咱们全家挤在一起当被盖。”
苏宓手哆嗦了,想要阻止妈妈接下来的话,可狠狠一咬嘴唇,制止内心懦弱的逃避想法。
她要清清楚楚弄明白这个家对她的养育之恩,分分毫毫都记着!
这会儿她要是开口阻拦,她妈回过神绝对不会再开第二次口,她爸更是会瞒一辈子!
可她必须知道!这是她欠家里的!不,是她得到的沉甸甸的幸福,她感恩,她要回报!
“三月里青黄不接,想去地里挖野菜都得抢。”林祥芝失神般地喃喃低语,这段沉甸甸的过往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压抑,也无从诉说。今天说出口,便深陷回忆中难以自拔。
“你爷摸黑送来五块钱,嘱咐我们别告诉你奶,然后慢慢带上门走出院子。他驼着背,走得很慢,走两步就咳嗽两声,声音一点不清亮,却咳不出痰来。”
“你爸不是吃独食的人,回来拿着这五块钱就送去隔壁了。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原来这钱不是拿的你奶的,是你爷卖了你奶一针一线给他做好的寿衣,又卖了地头一棵老松树,换了这五块钱。”
苏宓使劲闭闭眼,眼睛里又热又烫,却想不起那位慈爱的老人家的模样。
奶墙上挂着的镜框里明明有爷的旧照片,她上辈子就知道,却两辈子都不曾仔细看过。
“你奶真疯了,跟你爷又哭又闹的差点掀了房顶,没留神推了你爷一把,你爷身子虚,没站住,被你奶晃到墙上磕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你爷再没醒过来。”
“妈你别说了。”门突然被打开,苏云慕猛地摔上门,制止泪流满面无意识诉说的妈妈,走过去一把抱起咬着牙忍着不掉泪的妹妹,着急地安慰她。
“妹妹别哭,不是你的错。爷生病了身体弱,奶不该跟他闹,更不该跟他动手,不是你的错,别哭。”
苏宓拼命瞪着眼,憋着喉咙里的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很勇敢她很坚强,她能回报这一切的一切!
“想哭就哭吧。”苏云慕被她这样子看得心软,一把将她梗着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一下下轻轻拍着她僵硬的后背哄着。
林祥芝茫然回神,看看眼前长大了的儿女,终于回过神来,抓起手帕胡乱抹把泪,强笑着补救。
“妈一时迷糊了,嘴上也没个把门的,闺女不哭啊,没事,妈瞎说的。”
声音却变了腔调。
苏宓鼻子一酸,忍不住伏在哥哥肩头,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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