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穿过热闹的街区,到了更为繁华的商业区,这一路为了避让行人,走得十分缓慢。汽车停在香道馆门前时,已经是四点多快五点的时候。
春意暖融,门口的一对红嘴相思雀也叫得欢腾,在笼子里上扑下跳,啄食盒里的小米来吃。陈煜棠撩开香道馆的布帘子,走进那条长长的通道,凭着记忆走到快转弯的时候,差点和小兰撞了个满怀。
小兰被撞得措手不及,轻轻呼了一声,见着是陈煜棠,愕然压住了声音,整理好表情,轻声问:“这位是……陈小姐?”
陈煜棠上次随着傅嘉年来香道馆,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看来小兰的记性很好,性格也很讨人喜欢,难怪贺冰瑞只挑了她一个人做助教。
“是,我找贺老师有一点事情,想和她谈谈。”陈煜棠和善示意。
“贺老师再过二十分钟就下课了,陈小姐来会客的小厅坐会儿吧,我去给陈小姐倒杯茶。”小兰笑了笑,把陈煜棠往里引,很是热情,“贺老师的茶叶是她的学生送的,嗨呀,说是学生,其实是位高官的太太,今年新下来的铁观音,兰花香味很足,贺老师很喜欢,陈小姐也来品品。”
陈煜棠经过教室门口,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我在这里听听贺老师的课,长长见识。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她授课的。”
小兰点点头,离开教室门口,做她自己的事去了。
陈煜棠站在门外,听见贺冰瑞上课的内容:“各位,这是从印度进口来的老山檀,老山檀的特点是油质大,散发的香味恒久,是制香的上品。刚采下的檀香木会带有腥气,需要搁置一段时间。而这块老山檀,放了五十年,极其难得。燃烧后有滋润皮肤的奇效。”
贺冰瑞挑选材料的手法高超,她这么夸赞这块老山檀,必定是难得一见的极品料子。木雕主要用料是黄杨木,但也有许多爱用檀木的木雕大师。陈煜棠也喜欢檀香木,听得心里痒痒的,迫不及待贺冰瑞早些下课,能让她见一见这么好的老山檀。
不多时,教室的门打开,三三两两走出了下课的太太小姐们。
陈煜棠注意到其中有不少人都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有个个子高挑的女人将小木盒打开,旁边陪伴的人,像是她的好友,唏嘘说道:“看不出来,这么小的一块儿竟然值一百块大洋!”
那个女人笑了笑:“贺老师不是说了,这是老山檀,熏了对皮肤好。”
陈煜棠觉得她有些眼熟,多看了几眼,想起是上次那个戴白貂皮披肩,想和傅嘉年搭讪的女人。他们一定认识,只是不晓得是什么关系。
这个女人敏锐地察觉到陈煜棠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对上,陈煜棠对着她点头微笑,她竟然走了过来,笑意满满:“这位小姐,上次和嘉年一起,在门口车里等待的就是你吧?”
那天陈煜棠压根就没有走出车中,可见她是颇为留意傅嘉年的。她看起来颇为年轻,但气质已经不像是二十多的人了,所以陈煜棠一直揣测她应该有三十岁。
上次傅嘉年见着她,仿佛不太愉快。陈煜棠推测不出她和傅嘉年两人的关系,面对着她这样饱含揣度的目光,只得微笑着简短回答:“我和傅先生是朋友。”
她闻言,挑了挑修长的眉,伸出手:“幸会。”又有些叹息,“小姐看起来就是位颇具才识的,恐怕不稀得和我这样的人相交。”
陈煜棠诧异她一眼就能看出旁人的想法,连忙握住她的手:“太太说哪里话,有学习香道这样雅兴的,算来算去也算不上是俗人。鄙姓陈,名叫煜棠。”
“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哪有什么雅兴?”她笑了声,“我叫韩春露,算是贺老师的学生。稍微会看点相,上次便感叹陈小姐的眉眼生得真好,叫人羡慕。”
她旁边的女人陪衬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您真是会说笑,夸人家陈小姐漂亮,还要拐了那么大个弯子。”
“瞧你说的,”韩春露也笑起来,“我和陈小姐刚刚相识,转脸就夸人家漂亮,陈小姐指定要以为我溜须拍马、图谋不轨呢!我这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心里话,真得不能再真了。”
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人物,又不清楚背景,陈煜棠应付起来不敢懈怠,连忙随着她客套了两句,余光瞥见教室里的人已经出来得差不多了,正要寻个借口,韩春露却率先开了口:“时候不早,陈小姐这个时候过来,八成是有事情要找贺老师的吧?不好耽误你的事情,请便吧。”
她这份善解人意,叫陈煜棠十分感激,同她道别后,才走进教室。她一眼就见着讲台上放着一块不算太大的木头,看切口,还是新的。
贺冰瑞见她进来,一边僵硬笑了笑,一边飞快地将那木头收进抽屉,还落了锁。
陈煜棠见了她的反应,咽下话,走近了些,不动声色地闻了闻。
这香味儿不对。
她暂且将疑虑搁置,笑着问道:“贺小姐,‘第五艺’在报纸上公然挑衅四艺堂,我过来,是想问问贺小姐关于这件事的看法。”
贺冰瑞默了默,细长的柳眉微微一蹙,语调有些生硬,和上次的温婉谈笑有所不同:“四艺堂——不是早已解散了吗?”
陈煜棠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只能点了下头。
“既然如此,我们再在意那些虚名,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不是陈煜棠想要的结果,她迟疑了一下,决心不再和她纠缠这件事,如果四家真的要应战的话,和她较为熟悉的许绘和傅嘉年来游说才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她轻轻笑了一声,转开话题:“贺小姐,不知道你晓不晓得联系傅嘉年傅先生的方法?”
贺冰瑞看着她,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原来是有的,不知道陈小姐晓不晓得,他家里本来是有位亲戚在我这里学习香道的,可以帮忙捎个话。可是最近吧,那位夫人请了假,有事情回家去了。”
陈煜棠听了这话,有些失望,但贺冰瑞这么说了,不论真假,她也不好再继续请求别人,只得报了点点希望,问:“那贺小姐有没有傅先生的联系地址?”
贺冰瑞闻言,温温懦懦地摇了摇头:“我和他虽然是世交,可他家前前后后搬了好几次家,之前虽然告诉了我,我却难免记混了。后头想起来,毕竟也只和他是普通朋友,没有什么缘由,仿佛不太好忽然问他的住处。”
她说话的语调极是和气,还带着几丝歉意,前前后后也叫人挑不出一星半点儿的差错。
陈煜棠不想再为难人家,当即说道:“不碍事、不碍事,我找他也就是问问第五艺的事情要怎么处理,并没有什么旁的要紧事。凑巧这几天一直没有看见他,才特地寻过来问问。如果贺小姐见着了他,麻烦转告一声,煜棠先谢过了。”
“客气了。”贺冰瑞大概看出陈煜棠有意离开,又问,“陈小姐可有空闲?”
陈煜棠连忙客气摇了摇头。
“其实我一直对木雕世家很感兴趣。我和许绘、傅嘉年他们都是从小长大的,对于他们家族的技艺,也要熟悉许多。可陈小姐的家族,自从四艺堂解散,仿佛就很少出面了。”
“大概是父母改行做生意的缘故,不是很接触木雕了。”
“哦,那就是隔代传艺了?”贺冰瑞叹了口气,“真是叫人羡慕,我爷爷离开四艺堂之后,仍然是靠制香谋生,每日里忙得团团转,我就只能随着我父亲学习制香的技艺。可叹我父亲学得成果一般,再传给我,肯定又要差上一重。现在怎么想着,应该都不如直接从祖辈那里学艺来得纯粹。”
想不到她柔弱的外表下,竟然是这么一副赤诚心肠。陈煜棠原以为贺冰瑞开香道馆,总是和她经商一样,是难以摆脱世俗的铜臭气息的,却没想到陈煜棠的心思这么纯粹,不禁微笑:“技艺也是需要改进的,贺小姐这么在意制香的技艺,又肯钻研,想必能使制香工艺更上一层楼。”
贺冰瑞也是微笑,将齐耳短发往耳后撩了撩,却轻轻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呢。”
她说完,静立了会儿,将那刚刚锁上的抽屉重新打开了。
陈煜棠心中的疑惑再次上来,只见她拿出一块木料,递给陈煜棠:“说来惭愧,我开香道馆的学费微薄,不够维持经营,这才想到了售卖香料的法子。这虽然是现在香道馆用以牟利的惯用伎俩,但还是叫人觉得不好意思。刚刚陈小姐进来,我一时羞愧,就将这块木料藏了起来,并不是小气的意思,希望陈小姐不要怪罪。”
陈煜棠接过木料,怕贺冰瑞洞悉了自己之前的疑虑,也不敢仔细盯着看,只是扫了两眼,发现这木料的确是绝佳的老山檀。
只不过现在社会,人心不古,许多黑心的商贩用柏木冒充老山檀,再加上空气中混了其他香料和劣质檀木香水的味道,才叫陈煜棠误以为贺冰瑞售卖香料时,用了欺诈的手段。
她反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将木料还给贺冰瑞:“这块老山檀的确是极品。我听她们说,一块一百块,现在国内战乱纷纷的,进口的东西越来越难得,贺小姐定的价格,和市价比起来,已经算是十分良心了。”
贺冰瑞低头笑了笑,似乎又害起羞来:“我的学生学了专业的知识,倒是还好,但她们家中的光景就不一定是怎样了。我总怕那些个不识货的人背后非议我,天天提心吊胆的。还是陈小姐公道,我送陈小姐一点香丸吧。”
陈煜棠和贺冰瑞认识,全是仰仗了傅嘉年的面子,如今才不过和贺冰瑞说了几句话,不太合适拿人家的东西,当即推托,贺冰瑞却坚持打开身后的抽屉,从底层拿出一个瓷瓶子来,递给陈煜棠。
“陈小姐来得很巧,正好有两颗刚刚窖藏好的香丸,就赠予陈小姐,还望不要嫌弃。”
陈煜棠不便再推辞,将小瓷瓶接了过来,好好地谢过贺冰瑞,贺冰瑞恬静一笑:“这香就是瑞和香,工艺简单,不过里面用的材料,有一味就是这老山檀,我看陈小姐对这木料很感兴趣,本来想赠木料的,不过现在手上只有这么一小块……”
她又和陈煜棠随意寒暄了几句,眼看着要到饭点,她想约陈煜棠出去吃饭,陈煜棠知道她还要备第二天的教案,每天的工作都很是辛苦,不想再麻烦她陪自己出去,便借故离开了香道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