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井柳巷子,便是热闹街道外、与世隔绝的另一方天地。巷子有些窄,此时正是清晨时分,太阳不过刚刚升起,青石板路面上,一半可以照到阳光,一半则是终年不见天日,湿气从墙根漫上来,附在那半边阴暗的石板上,便渐渐生出了碧绿碧绿的青苔,厚厚蒙了一层,古朴颓靡的气息就从那青苔里肆无忌惮地钻出。
傅嘉年走进小巷,发现巷子里不过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许多房子都空置了。之前的窝点并不难找,他不过往里走了几步,就远远地看见了门上的封条。他撕下封条,轻轻推了一把门,那老木门便缓缓往里去了,虽然厚重,却没有什么声响,门轴里定然溜了桐油,可见主人家对这门还是十分爱重的。
屋里遍地狼藉,进去就是一股腐败味道。傅嘉年浑不在意,把屋门虚掩起来,开始四处查看。屋里有些昏暗,而且当时韩晋原查封这里的时候,也已经将要紧的物证搜走,逐个筛查过一遍。他此时再次过来,着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眼下,唐明轩是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了,此处是陈煜棠入狱前接触过的最后一个地方,他昨夜和陈煜棠碰面的时候,陈煜棠提到过一个被称为“姜师傅”的人,就住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他除了到这里来寻找蛛丝马迹,再没有旁的法子。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斑斑驳驳洒在厚重的木柜子上。傅嘉年的目光从柜子上扫过,有一丝诧异。柜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料,不过是民间常用的柴木,可柜子棱角上的雕花,却十分考究,四角都是麒麟的形貌。
新社会以来,类似麒麟之类的祥瑞已经不再是帝王将相所专,许多殷实的人家门前,偶偶会打上一对镇宅用的石狮子。这本没有什么稀奇,在这样的普通厚重柜子上雕花,也甚是常见。可不同寻常的是,这四只麒麟肩颈处做了凿空的设计,使得这它们看上去,是微微往外探出头巡视的形容,栩栩如生。他傅家擅长幻术,心思奇巧,许多道具都是木头雕制而成的,因而须得雕刻道具的师傅,也有巧夺天工的技艺。爷爷留下的典籍他已逐个参详过,木雕师傅的技艺深浅,他是不会看走眼的——这样深厚的雕工,叫傅嘉年心神一凛,肃然起敬。
为什么这样一间普通甚至说简陋的房子里,有这样技艺高深的工匠?而这样的高人,本该心高气傲才是,又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在这样低劣的料子上动刀,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技艺?
技艺高超的木雕工匠,又和陈煜棠不对付的……傅嘉年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屡屡挑衅的第五艺。可第五艺的一系列出格举动,也不过是只是想和四艺堂争一席之地而已,他仿佛并没有什么必要,非得置陈煜棠于死地。此事涉及到冀州方面的势力,唐明轩和那位有些糊涂了的姜师傅,仿佛都是出身普通人家,凭借他们的力量,难以伪造出和冀州的合同,骗过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的陈煜棠,更难以利用荥军的精密线报陷害陈煜棠……那究竟是什么缘故,又是谁在暗中帮助唐明轩?
傅嘉年一边思索,一边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不经意间,他发现几乎每一件木质家具上,都有一些技艺精湛的雕花。原本都是很平凡的东西,画龙点睛般的,有了各自的生命。直到观摩到那张厚木饭桌时,傅嘉年才发觉到蹊跷。
这样四平八稳的东西,通常都是要蒙上一层桌布的,不需要做什么雕花,可这户人家仿佛没有什么要蒙桌布的讲究,因而那张厚木饭桌上常年经受油烟浸染,有一层东西糊在上头,摸上去只觉腻乎乎的,叫人嫌恶。傅嘉年在桌面上没有看见什么雕花,不太符合此人的行事风格,寻觅着往桌腿看去,果然看见了盘踞着的四条小龙,一道道缠绕在桌腿上。他伸手摸了一下,总觉得不对劲,想了想,伸手简单比了比桌腿的尺寸,终于明白过来——他小时候,父亲还没有跟随张大帅去冀州,也是老户人家,这样四平八稳的八仙桌,桌腿的尺寸一般多粗多高,都是有规定的。因为以往普通人家添置一件家具甚是不容易,往往喜欢嘱咐木匠往厚重了做,这样的家具才能历经数十年风雨。而桌面做得厚重了,工匠们要考虑美观,桌腿自然不能太粗,又要考虑结实,这桌腿自然也不能太细。多年来,为了方便,便统一定下个桌面三尺、桌腿三寸的规制来。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张八仙桌的桌腿,显然是细了一些。样式也是较为普通的直统式,而非便于雕花、足端外翘的收腿式。
如此一来,傅嘉年几乎便可以断定,这花并不是做家具前主人家就要求雕上的,因此木匠并没有预留出雕花的位置,是这位技艺精湛的木雕师傅在家具打成之后,又非要在桌腿上雕这些小龙,才使得四条桌腿都比正常的八仙桌腿细。
也许这位师傅并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他那段时间,应该是受到了重大的挫折,找不到合适的木料,一时技痒才将这里所有的家具雕上了千奇百怪的东西。
想通这件事,傅嘉年微微露出笑容,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在他转身的同时,大门被人轻轻推开。
门轴依然悄无声息,但那股逼仄的气息已经迎面而来。傅嘉年看见进来的人是唐明轩,惊愕了刹那,当即拔步就追。
唐明轩原本一脸阴郁,不晓得在沉思些什么,冷不丁看见傅嘉年,脸上也有些意外,临跑的时候,还不忘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用以挑衅。
巷子很窄,只有一个出口,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青石板路,也不过是几瞬的功夫。快到巷口的时候,傅嘉年猛地加快步伐,一把抓住了唐明轩外衣的一角。
他冷笑说:“唐明轩,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谁承想,唐明轩很是灵活,当即一抽胳膊,瞬间将那外衣脱了下来,继续往前跑去。
傅嘉年没想到他会金蝉脱壳,登时便落后了许多,他扔下衣服,拔步再追,唐明轩已经往马路对面跑了。傅嘉年紧跟过去,现在街上的人不少,一派嘈杂,他穿行得格外费力,中途冷不丁被人拉了一把,紧接着,电车在他面前呼啸着行驶过去。
傅嘉年焦急寻找唐明轩的踪影,竟然看见唐明轩攀着电车外的一处栏杆,随着电车一道离开,不忘紧盯着傅嘉年,歪头笑了笑。
傅嘉年愤愤回头,一把甩开那人的手:“要不是你拉我,我早就过去了,也不会让他跑了!”
那人很无奈,叹息说:“傅参谋,我也是没办法啊,要是我不拉着你,你可就跑了。”
他面前的人正是韩晋原。傅嘉年顿了顿,往他身后看去,发现一小队穿戴整齐的岗哨,正在将他们和来往的行人隔开。
傅嘉年笑了声:“韩队长,辛苦了。是老爷子让你来找我的吧?”
韩晋原赶紧嘿然:“不错,傅参谋,还请你不要为难我。你也知道,我职位不高,上头交代下来的事情,我只有办好的份儿,可没有旁的权限……”
“奇怪怎么叫你过来?韩队长你管的可都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啊,”傅嘉年一字一句,都轻描淡写的,完全没有任何紧张的模样,仿佛不过是路遇熟人,随口闲聊两句。他一便说着,一边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小巷口,又看了看韩晋原,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索性直接提点道,“韩队长,真是不巧,你看我的衣服落在了那里。虽然快要入夏,阳光明媚的,可大清早的还是有点冷呢。”
他说着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好像当真受了风似的。韩晋原心里直犯嘀咕,唯恐他耍什么花样,误了自己的差事,又不敢当真怠慢,抓着他胳膊的手不敢松开,只好侧过头,对着其中一个岗哨说道:“听见没有?你去把傅参谋的衣服捡过来。”
那岗哨当即去了,他一走,那一圈包围便露出一个缺口。
韩晋原也意识到这一点,有些紧张地盯着傅嘉年看,不动声色往那缺口挪去。傅嘉年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猛地抽出胳膊,就往缺口跑去。
韩晋原当即伸手,去抓他,他五指并拢,打在韩晋原的手腕上,便听见咔嚓一声,他匆匆说道:“韩队长,冒犯了!”
韩晋原白白受了他这全力一击,骨骼不晓得有没有事情,但定然痛极,仍然换了一只手,继续去抓他,两人当下过了三五招,韩晋原不是傅嘉年的对手,渐渐落于下风。四周的哨兵深知傅嘉年的身份,没有得到韩晋原的命令,也只是不断变幻着包围,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忙的。
傅嘉年又在韩晋原左手上来了一下,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去查,不能跟你回去。等我查清楚了,自然去你门口,叫你亲手抓回督军府。”
韩晋原点了点头,他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双手都已经受伤,压根儿使不上力气,只好垂在身侧。傅嘉年见了十分放心,讲话说清楚后,便转身就要离开。在他转身的瞬间,韩晋原竟然伸出手臂,抱紧了傅嘉年的腰身,回头对哨兵说:“都来,把傅参谋请回去!”
一小群人呼啦一下围上来。傅嘉年气得眼底都红了,一边狠命推他,一边怒骂:“韩晋原,你这个死脑筋,我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你无耻!给我放开!”
韩晋原忽而小声说:“傅参谋,我的职责就是监控冀州间谍的活动,荥州城里的事情,我都能摸到三分门路。咱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要是信得过我,要查的案子就让我去查!”
傅嘉年看了看他,想起自己刚刚才吃的亏,眉头一蹙:“我凭什么相信你?”
韩晋原强忍着痛说:“那傅参谋最信任谁,可以让他和我一起去查案。”
傅嘉年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我跟你回去,但你这次如果还是骗我,我绝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