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皞正带领众人翻越狼山,临近宋夏两界的榷场时,发现了一支来自回鹘的商队,释放了狼性的西夏侦探们大刀阔斧,强抢货物与女人,并将男子尽数杀死。他们呼啸着,带着抢来的货物与女人,迎着西风狂奔,疯狂至极。
忽有人发现了一处天然的风岩洞,遂招呼众人在此落脚。
忆之被元暤扶着下马,望着恸哭的回鹘女子,呆了半日,对元暤道:“李平,我不喜欢这样。”
元暤笑了一声,说道:“在这些地方,本就是极常见的事情。她们这会子虽哭的伤心,到了明日你再看,也就安安静静为他们生儿育女了,走吧。”说罢,握着忆之的手,就往篝火走去。
忆之见一名女子要撞石自尽,嵬名吉利抓住了女子的头发,狠狠刮了她两个巴掌,又要去脱她的衣裳,她又看见同行的西夏女子,她们望着嵬名吉利的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只是按下不表。
忆之对元暤道:“李平你看,她们也不喜欢这样。”
元暤喝着皮囊里的烈酒,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这儿就是这样,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全凭拳头去说了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生存的道理。”
忆之不觉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细嫩,如水葱一般。她握了握手,说道:“兴州也是这样吗?”
元暤静了半日,说道:“不太一样。”
忆之抬眼去看元暤,问道:“我能喝一口吗?”
元暤解了半日,才明白忆之想要自己手中的酒,他递了过去,忆之接过,浅酌了一口,硬生生吞了下去,又喝了一大口,一面用袖子掩着唇,一面把皮囊递还给元暤。
元暤笑了,又见忆之望着嵬名吉利,问道:“你为何总要与他过不去。”
忆之回望元暤,问道:“你为何总护着他?”
元暤道:“若不是他,我救不了你。因此我答应过他,要留他一命,让他重生。我说过的话,就必须做到。”
酒劲上涌,忆之脸儿飞红,笑道:“你有答应过他保护他吗?如果旁人要杀他的话。”
元暤无奈地笑了一声,说道:“我还需要他。”
忆之道:“我也没打算杀他。”她静了半日,又说道:“直接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元暤听了,腾起一股不详之感,遂用力握住她的手臂,问道:“你想起来了?”
忆之吃痛,蹙眉道:“你弄疼我了。”
她挣扎了一会,见元暤并不松手,只得说道:“我从未忘记过,他是如何对我的,就像那个女人一样,或许他从未把我们当人,我们只是他宣泄自己无能的途径……他一直在威胁我,我们俩势如水火,总有一方要死的。不是他,便是我。”
元暤又盯着忆之看了半日,不见异常,才渐渐松了手。
忆之定了定神,朝着众人走去,高声说道:“宋国街市有个游戏叫关扑,不知诸位玩过没有?”众人听了这话,都静了下来。
嵬名吉利冷笑道:“你提这个做什么?”
忆之道:“咱们比一比吧,如果我赢了,你们就把这几个姑娘放了。”回鹘的姑娘们听见这话,停止了哭泣声。
众人笑了起来。
苏努尔瞅着忆之,问道:“你若输了,又是如何?倘若合理,也不是不能一试。”
忆之看了苏努尔一眼,低声说道:“我知道你讨厌我。”说罢,又高扬起声儿,说道:“我若输了,杀也好,剐也好,任凭你处置!”
元暤远远听见,看了过来。
苏努尔心内一动,忙不迭应了下来,又怕元皞阻止,给众人递眼色,众人会意,连声附和起哄。
忆之又去武器堆里挑弓,一径看了过来,每张弓都有她手腕一般粗细,勉强挑了一张,试了一试,拉不开弦,并引了众人哄堂大笑。
忆之有些心焦,忽然一眼看见了埋在长弓下的一张名为神臂弓的弩,忙取出,朝着远方瞄了瞄准头,又试了一箭。
嵬名吉利蓦然想到,说道:“我们没有可以转动的靶子,又怎么一较高下。”
忆之瞄着准头,又射了一箭,说道:“不如这样吧。”她又将嵬名吉利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三人成局,由你来做活靶子,先剥了衣裳,在背面的臂上,腿上作下记号,再随了你跑。一箭为一局,偏差越小者胜,一共三局。”又问苏努尔道:“你我比试,如何?”
苏努尔问道:“你说三人成局,那还有一人呢?”
忆之朝嵬名吉利扬了扬下颌,说道:“他若有本事躲开我们的箭,就算他赢。”
嵬名吉利刚要发怒,忆之道:“你若赢了,回鹘的女人归你,我的命也归你。”
嵬名吉利还要说话,忽见苏努尔凶狠的目光射了过来,登时将话儿咽回腹中。
忆之对苏努尔道:“我若输了,且要赔上性命,他若输了,或许被射成筛子。”又朝苏努尔歪了歪头,问道:“你呢,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苏努尔笑道:“我不可能输。”
忆之用脚跐着黄沙,咕哝道:“没彩头,没意思。”
苏努尔笑道:“倘若我输了,来日有机会杀你时,我会干脆些,让你死个痛快。”
忆之瞪着苏努尔,半晌才说道:“行吧,开始吧。”
苏努尔朝身边人使了个颜色,好事者已经按捺不住喜悦之色,将嵬名吉利剥地只剩一条裤衩子,又取了篝火里的树杈在他身上画圈,嵬名吉利不敢反抗,只是打着颤,满眼阴晦瞪着忆之。
那人画毕,又推了嵬名吉利一把,忆之闭起一眼瞄准。
嵬名吉利忙不迭飞跑,一面跑一面回望,他满眼的恐惧,双脚不断蹬地,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上天去。
咻然飞来一箭,正中他的屁股,他扑倒在地,摔得满嘴黄泥,他忍着攒心的刺痛,听见背后众人在哄笑,回望了过去,看见忆之举着神臂弓,叉着腰,满脸笑意。
嵬名吉利攥起一把黄沙,重重捶地,恨地咬牙切齿,他想到,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在比试,她只是想折磨我!
苏努尔弯弓瞄准,喊道:“快起来,不然就直射你的脑袋!”
嵬名吉利嘴里骂着,忙不迭爬起,忍着剧痛,一跛一跛继续飞跑,又是飞来一箭,直中腿肚上的圆圈,他咬着牙,继续卖力地飞跑,须臾,他的另半边屁股又中了一箭,众人再次哄笑不已。
嵬名吉利转过身,举起手喝止,骂道:“这贱蹄子根本没有在认真比试!”话音还未落,又一支箭咻然射来,直中他的大腿根部。嵬名吉利一惊,霎时昏了过去。
众人呼喝了起来,有男人发出感同身受的惊呼,有女子发出的呐喊助威的欢呼。
苏努尔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忆之耸了耸肩,丢下了神臂弓,说道:“你管我做什么,我的命是你的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遂又正面相向,伸直了脖子,闭上了双眼。
苏努尔呆了半日,举刀要砍,刀儿还未落下,已经被元皞射来一箭打落。苏努尔满脸愠色,怒目望向元皞。
元皞冲忆之高声道:“过来!”
忆之睁开了眼,看了看元皞,又看向苏努尔,笑着嗟叹道:“我也想把命给你,只可惜,我的命已经不归我做主了。一切都是兀卒说了算。”说罢,迎着呼啸的西风,朝元皞走去,她一面走,一面笑,心中无与伦比地畅快。
苏努尔不服,阔步走到元皞跟前,争辩道:“兀卒,她已经将命输给了我,既然如此,就该凭我做主。”
元皞斜睨了忆之一眼,对苏努尔说道:“她的命是我的,你若执意要拿,那我也不介意同你打一场,再赢回来。”
苏努尔气的梗直了脖子。
苏努尔的女人卓华尔快步上前,抱住了他孔武有力的臂膀,低声劝道:“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吃了亏,就只能咽下,倘若你非要闹,只会伤了你与兀卒的和气。”卓华尔拉了拉他,苏努尔馀意难平,一双眼睛直瞪瞪盯着忆之,卓华尔又劝慰了几句,方才渐渐将他拉动,二人转身往回走。
忽听身后,忆之说道:“下回同人打赌,先记得确认那赌注到底是虚是实,省的白费光阴,白费力气。”
苏努尔转身要寻事,卓华尔连忙拦住,恳切道:“这个女人是狡猾的狐狸,你要治她,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嵬名吉利下流无耻,我们都被他偷窥猥亵过,倘若不是兀卒下令不许伤他,又给他赐姓,早就死上千百回了。眼下,这个女人治了他,众姐妹与她们的男人心里都畅快,你若非要闹,是讨不到好的。”
苏努尔恨道:“这个女人必定是祸害。”
卓华尔道:“她若是敌人,兀卒也不会纵容她。她若能为我们所用呢,你好好想一想吧。嵬名吉利这样的烂货,我们都要容忍,又是为了什么?你可不能意气用事,毁了兀卒的安排!”
苏努尔听了,也只能由卓华尔牵着,悻悻走开。
元皞见苏努尔走开,又射了忆之一眼,说道:“少给我惹些麻烦。”
忆之笑而不语。
元皞见她笑着,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待他发觉,忙又按下,说道:“为了一个人,而得罪另一个人,这就是你的谋划?”
忆之道:“苏努尔在我神志不清时,来看过我两回,每一回都问姆妈,我死了没有。听见姆妈说我还没死,每回都气地摔门而去。即便我不得罪他,他也恨我。既然恨了,那多恨一些,和少恨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元皞又笑了起来,问道:“那那些回鹘的女子呢?你本就没打算救她们?”
忆之想说,我同她们有什么区别,又凭什么本事救她们?只是没有说出口,她缄默了半日,说道:“她们没了父兄丈夫,也没了钱帛,此处又这等荒凉,即便放了她们,或许遇见豺狼虎豹,或许遇见别的恶徒,也未必能得救。你的人虽野蛮,同行的女人里,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想来也会善待她们。不比那个混账……他死不足惜。”
元皞笑着痛饮了一口皮囊中的烈酒,又长长嗟叹了一声,说道:“你总把万人万事都想地尤其美好,你不知道的腌臜事情太多了……”
忆之出了半日神,摇头说道:“我是无能,无力改变别人,便只能管好自己,既改变不了什么,能做一些,是一些。”
元皞又痛饮了一口,将忆之扛在肩上,往岩洞里去。
洞内已经铺好了毛毡,忆之被放倒在毛毡上,两只眼睛圆睁着,眸子盈盈浮现水光,元皞按住她发颤的双臂,狠狠说道:“我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忆之缄默了半日,问道:“你能不打宋国吗?”
元皞被问住了,他应答不来,他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忆之眨下两滴泪珠,说道:“没有,只是模模糊糊感受到,我很爱它。好像还有一群人,在等我回去。”
元皞直起身子,沮丧地呆坐着,说道:“我是嵬名元皞,大宋的西平王,我十岁开始射狼杀虎,十五岁出使诸国,随父开疆扩土,十九岁父亲战死,在部落分裂的危机关头,秘不发丧,一月内消除内部隐患,加紧登位。我自幼通晓汉、藩的佛典、法典。《易》学、《孙子兵法》、《野战歌》、《太乙金鉴诀》等兵法倒背如流。
我不是每月几十文月例,人人可欺的待命,我不用你明里暗里做吃食贴补我,不用你在外人面前回护我,也不用你安慰我,不用你为我谋什么前程,更不用你教我读书知礼!”
过了半日,他又沉声说道:“你对每个人都好,哪怕是素不相识的嗟办小哥,我提醒过自己不要心动……”
须臾,又笑了起来,说道:“可是,我就是喜欢看你哈哈大笑,我喜欢看你耍小性子,我还喜欢看你在廊下写字,花荫簟纹投在你的身上,不施粉黛,不着绮罗,清清静静的。
你是高枝上娇嫩,洁净的梨花儿,一碰就凋落了……我知道的……”
忆之也坐起身,抱着双膝,只是出神,并不说话。
元皞又呆上了半日,回望忆之,说道:“不管你记不记得,你都已经回不去了,地下城毁不掉。你父亲,兄长,乃至文延博,他们竭尽所能也救不了你,只有我,只有我嵬名元皞能救你。我是青天之子。”
他凝视着忆之,胸腔犹如骇浪澎湃,他忽然没有了耐心,将脸凑了过去,轻轻去吻她,忆之侧过脸,说道:“我想要那几个回鹘的女人。”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颈,拇指在她的脸上摩挲,一面吻,一面重复道:“我是我的女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忆之用手按在他的双唇上,说道:“现在就去吩咐。”
元皞按下高涨的情绪,朝外喊了一声,守在岩洞口的姆妈匆匆去了。
他再次捧起她的脸来吻,即便他极力地克制,依旧拿捏不住轻重。他见她不断蹙眉,咬唇,只得一次又一次按下火儿,止住询问。
忆之分不清到底哪儿造成的疼痛,到底是背后坚硬的沙砾,还是他使惯了重兵器的粗手笨脚,还是心头上的苦楚,她盼望着快些结束,只是摇头道不要紧。
她的两眼直直望着岩洞的顶部,她想到,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这块巨大的岩洞掏空。她蓦然又想起一句俗语,水滴石穿。即便是坚硬如磐石,只要锲而不舍,就能被改变。
她的心不再空空荡荡,她重新升起了一个信念,这个信念保护着她,使她坚信,无论失去什么,终有一天,都将变得物有所值。
不知过了多久,忆之听见身边人香梦沉酣,她拾起衣裳,一件一件穿好,又捋了捋浓密的头发,绕过水盆,往岩洞外走。
她蒙着在银白的月光,艰难地爬上岩石,黑夜岑寂,青天隐隐,一阵西风刮过,卷起她的衣裙,冻得她瑟瑟发抖,她对月举起了双手,手掌交叠,掌心朝着自己,仔细地端详。
白皙的手指,迎着月光,边缘透亮,飞着一重清冷的银毛衣子。
兜不住的泪珠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无止境一般,一颗紧接着一颗,她又握紧了拳头,攥在胸口,深深地呼吸,她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又不住地安慰自己没事的。不觉间轻喊蕊儿,笑着说替你报仇了,又痛哭了一阵,方才渐渐止住,她用手背抹干了下颌垂挂的泪珠,爬下岩石,回到岩洞中,又将衣裳一件一件脱下,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