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在百年后的乾隆年间,人口达四十万,超过南京。但又过了二百年,到了一九三几年,人口只剩下三万多,因为那时,津浦铁路与海运取代了漕运。
此时,镇内店铺林立,虽然天快黑了,但韩永举目四望,仍觉天际空旷,这是因为他在后世,见多了高层建筑的原故,而在这里,多是两层楼。三人走在街上,经过一户门前,却见门口摆了只硕大的——铜器?有一人高,十几个汉子,执着杠子,撬的撬,抬的抬,还有人往下而垫滚木,只为让它上台阶,过门槛,周围已有不少人围观,阻了路。
韩永看那器物的造形,呈扁圆状,还有壶嘴,似茶壶。茶壶”二字刚浮现脑海,身旁一人道:“夜壶,不这得费上千斤铜,斗富也没这种斗法,比谁的夜壶大?”
韩永见壶嘴很粗,果然似夜壶。又一人道:“这正是齐老爷的高明处,比起一掷千金赏婊子,还是齐老爷高明”。周围的人纷纷附合和,道理不难想到,用一千多斤铜给自已做了只夜壶,在斗富的同时,铜还可以保值,甚至升值。
一人笑道:“齐老爷怕是得爬梯子才起得了夜”,观众闻言都笑了。
门口一人道:“你说得不差,我家老爷已打了一挂银梯子”。这话引起观众一阵嗡嗡的议论,韩永旁边有人道:“这些盐商,个个有倾城之富,却这般恶俗”,另一人道:“我兄此言差矣,何为恶俗?附庸风雅,不读书,是谓恶俗,而如齐大傻子所为,装疯卖傻,行的是魔道疯道,却非雅俗之道”。
孙管事道:“年初,老爷随张大人至安庆剿贼,潜山县十死七八,户口几绝,便是英山霍山也是饿死无数,尸横遍野,众生恹恹待毙,嗷嗷待哺,然此间却是另一番世界”,说罢叹息。
祝况道:“此间又如何?此间与凤阳府皆在沿淮一线,淮安府一样洪水常发,户口凋落,流民四处乞食,村落一空。兴化,宝应,前些年发大水,漂没众多,疾疫流行,病死无数”。
祝况说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解放前,苏北是个穷地方,水涝灾害比安徽还严重些,因为苏北在黄淮河的下游。宝应县在正德年间有八万人口,但三十年后,不满两万,淹死的,饿死的,逃荒的。一些人就算逃过了自然灾害,但邻居逃了,邻居的税赋就要加到你身上,不然何谓保甲连坐?尤其是里长,往往包赔覆家。而崇祯时代,对赋役的催促还要严迫,差日烦,田日荒,民日贫。
三人在镇里寻了间客栈住下。第二天,三人吃过早饭,在镇东头寻了三匹头口,跨上,由人牵着,出了清江浦。路边一片新绿,韩永却觉得脸上瑟瑟得不舒服,他昨天洗了澡,脸上的污垢被洗去,但睡觉时,又被客栈肮脏的被褥堵了脸部毛孔,在这个世界上,要想活得好,就不能太干净。
还没出镇时,迎面有个妇女,带了两个男孩,那妇人教训道:“李浩然,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打哥哥,我就揍你,知道吗?”
韩永闻言一阵迷乱,仿佛回到了后世的公交车上,待那妇人离远了,他忍不住问孙管事:“这妇人可是京师人氏?”
孙管事道:“北直隶口音,保定府,河间府,皆是这般口音,至于是不是顺天府人氏,我却听不出”。
祝况问:“韩大哥怎么?”
韩永道:“有个词,叫享受,看高手下棋是享受,看高俅蹴鞠是享受,听京师人讲话,也是享受”。
祝况笑道:“是听京师的娘们说话吧”。
韩永道:“听京师的爷们说话,也是享受”,他仿道:“儿子,这边,不能这么拄”。却是若干年前,他在某处公园门口,看到一个爷们,带着小孩,那小孩擎一把塑料剑,正往地上乱戳,爷们就这么对儿子说话,是北京口音,还是河北口音,他也分不清,只觉悦耳,自信,流畅,这件琐事成了他记忆中的一瓣小小碎片。
祝况听韩永仿京师口音,仿得惟妙惟肖,心道:这就好办了。因为听韩永的口音,没人能听出他是哪里人,若朋友问你是哪的,你总不好说我是三百七十年后的。
而韩永想的却是:不想还能聆听到首都的天籁。
由清江浦东行六十里,才是山阳,即淮安府治所在地。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一路许多流民,白花苍苍的老妇走不动道了,坐在路边的席子上,眼前摆一只碗,还有背着琵琶的流民,一个挑着挑子的老头,向他们行乞,跟着他们走了很远,不停说好话,最后,孙管事撂了一枚铜钱在路上,相当于后世的一块钱,老头躬身去捡,嘴里是谢过大爷,射过大爷,韩永看得不忍。
后世,**十年代还有些贫困地区的人,做民工,做保姆,中产阶段还用得起,请得起,但现在,一个保姆月薪也要四千。那些曾经的民工,小保姆,如今也是中产阶级了,这便失去了廉价的人力资源。而在这个流民遍地的时代,人力成本可谓低廉,往往佣人家里都有佣人。
如果韩永是个小军阀,他会收养孤儿,教育成才,以为羽翼,再收养少女,分派到各部门,帮他理政,监视,因为自尊自爱的少女,是人群中是可靠的力量。红楼梦中的贾府,有许多能力出众的丫环,但多没被重用。在《阿信的故事》里,阿信收养了一个养女,后来起了很大作用,而阿信本人,也是八代家的仆人,是八代家的得力帮手。
此时,韩永骑在骡子上,看着不绝如缕的流民,心道:宝贵而廉价的人力资源,这个时代并非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