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苏州城西北,一座园林内,祝和山,韩永,祝况,随一个年轻人,穿过月门,眼前是一座假山,几个工人搭起脚手架正往假山上堆垒,一个年过半百的先生在一旁指挥。
那先生看到了众人,忙迎上前,和祝和山相互拱了拱手,“祝夫子”,“文先生”。年青人在一旁道:“今日社中有场文会,学生便先告辞了”。祝和山道:“有劳玉趾”。那年青人便去了。
园子的主人叫王心一,曾任刑部侍郎,而那年青人,则是王心一的儿子。园子名为归园田居,很俗的名儿,园子是拙政园的一部分,占地三十亩,后来荒芜了,王心一四年前购得此园,经四年整修,至今还未完工。
祝和山道:“学生引荐一下,这位是文夫子,诲震亨,乃是治园名家。这位是韩先生,单诲永,乃是鄙乡的布衣隐士。这位是族弟祝况,是与韩先生一同来此的“。于是大家抱拳相见。
韩永问道:”不知文先生,与文震孟大人——“
文震亨道:”那是族兄,怎么,先生识得族兄?“
韩永道:”哪里,文大人天启二年状元,天下谁人不知“。
文震亨笑道:”先生过誉了,想族兄也是蹉跎,46岁才中得一个状元“。
他说文震亨蹉跎,蹉跎不蹉跎,看和什么比了,比如说,老先生一生蹉跎,七十岁才得一个诺贝尔奖,或才弄了个中科院院士当当,这还叫蹉跎?要是和恩贡出身的文震亨比,文震孟蹉跎?贡生就是秀才里的优秀分子,由地方贡给太学,而恩贡,说明这个秀才还不太优秀,只是皇上开恩,特准进入太学。文震亨年整五十,也不过是个恩贡。
众人叙过礼,在文震亨的引导下,顺着游廊观赏,游廊时而经过池塘,时而跨桥,时而穿亭,不走直线,或在水边凸个弯,或在假山旁兜个圈。不久,众人坐在亭子上,亭畔一池碧波,倒映着池边的松绿,及山墙斗拱。
祝和山问道:“韩先生看此园如何?”
韩永道:“学生不懂园林,不过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个热闹”。
众人虽不知道刘姥姥是谁,但想必是个村妇,祝和山笑道:“韩先生若不品赞几句,一来负了王大人,二来负了文先生这番操持”。
韩永道:“苏州,园林随处皆是,多了想也乏味,学生语出唐突”。
文震亨不悦道:”治园之道,一草一木一石,皆有讲求,如这栽花,不可繁杂,随处种之,取四时不断皆入图画,梅桃不多植,点缀即可,亭榭不避风雨,不可用佳料”。
韩永道:“以学生愚见,人居在于三隔,隔音,隔光,隔温。若是市井喧嚣不时传中园中,不得清静,纵是园内精雅,又有何用,此为隔音。至于隔光,指目光。隔音隔光方能将园子隔绝于世,圈为世外桃园”。
祝况道:“想不到大哥对这园治也颇有心得”。
祝和山道:“先生论得很是不俗,还有何高论,学生洗耳受教”。
韩永道:“适才学生说的是一个隔字。至于治园,学生以为,无非植树,化园为林,学生不赞成以池塘,建筑夺林,池焉比得了林”。
祝和山笑道:“韩先生此法倒也简便,便是植树?”
韩永道:“若是有五十亩地,遍布百年之木,夏日置身其中,如何?”
祝和山闻言,捊髥略思索,道:“阴翳之下,肌肤生凉,却是乐事。林木隔视看,便是先生说的隔光,而阴翳,又是先生说的隔温了,只是隔声难些”。
韩永道:“先生好总结“。
祝况道:“亲近山水,但听韩大哥所言,却一味亲近树”。
韩永道:“有山水自是好,可在这城中,何来的山水?若能引活水,于林间穿流,自是求自不得,然也难得,只有植树易与”。
文震亨道:“韩先生此点说得却是不差,这苏州城,何来真山真水,先生勿要讲求过甚,若有真山水,园子自然不是这般构法,可构一斗室,相傍山脚,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
祝和山若有所思道:“惜乎这太湖石上种不得树,否则山不夺树,相得益彰。只是池塘,定是夺了树之所在,嗯,是挖池,还是植树,大可辩究一番。只是一味植树,便不成园治了,夫子雅道何存?”
说罢,祝和山和韩永都笑了起来。原本,祝和山说夫子雅道何存,并无讥讽之意,但韩永一笑,加之祝和山会意地附合一笑,这便成了讥讽园治是夫子们的附庸风雅。
文震亨听出了嘲笑之意,他立即站了起来,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临走竟还甩了一下袖子,当真是拂袖而去。
祝和山起身追了两步,叫了两声,也只好罢了。文震享的族兄文震孟,此时不过是皇上的一个讲官,祝和山并不因此,就惧了区区一个贡生。
祝和山回身落坐,道:“休要管他,这位先生想是科场不利,脾气古怪些”。
韩永道:“数月后,文孟震入阁,然仅两月,便被温体仁弄得戴冠闲住,且文震孟只有一年阳寿了”。
祝和山闻言关切,祥加探究,韩永说了说情况,最后道:“他族兄文震孟乃是直人,不似他这般小气”。
三人继续探讨园治。
韩永道:“遍植大树后,也还可略事点缀,比如林中设一草亭,引溪流穿林而过,树上还可筑几只鸟巢”。
祝和山闻言点头。祝况道:“四哥是要起园子么?”
因为文震孟的事,祝和山心绪不宁,道:“十弟莫插嘴”。
韩永道:“世人游览,一看天生,即自然,二看人造,人造当以旧物为主”,说到这,韩永指了指园中,道:“如这园中,一味族新,总是没有底蕴”。
祝和山闻言又是点头。不多时,三人移步到阁楼上,窗外疏影横斜,窗下是池塘,池塘对面是一株斜向塘中的新柳。仆人上来献过茶,便退了下去。
韩永道:“雅道之中蕴铜臭,如书画文物,价值连城,然铜臭是真,雅道是假。纵是书画中有些蕴含,也是硬品出的,便是硬品麻蚁上树,品久了也有味,也可成雅道,先生信之哉?”
祝和山与祝况大笑,祝况问道:为何品麻蚁上树未成雅道?”
韩永道:“若有数十个江南大儒,每日聚看蚂蚁上树,再开几场蚂蚁上树的文会,此举必能成雅道”。
二人听罢又是大笑,祝况问:“后世有哪些雅道?”
韩永道:“多了,如置一草场,在其上掏几个洞,用杆子将球往洞里拍,名高尔夫,如画马画虾的大师,如男扮女哼哼叽叽的京剧大师,等等。在后世,哪怕是狗屎也能成雅道,那打着卷儿的造形,岂非后世印象派雕塑?”
“先生勿粗俚”,说罢,祝和山又问:“适才先生说,铜臭是真,雅道是假,又是何意?”
韩永想了想,正待开言,思绪忽地觅到了一丝亮光,他伸出手来,按在额头上,并用手掌遮住了又眼,祝和山与祝况知道韩永正在思索,二人静坐一旁,并不打扰。
韩永想了片刻,方道:“有用之物,炒作技术,无用之物,炒作文化,如后世的汽车飞机,机床,其价高于成本十倍,需炒作其所谓技术,才得以维持高昂售价,而无用之物,一幅画一幅字,古代遗留的破烂,即所谓文物,炒作其文化,其价也连城,炒文化便是彰显其雅道,如此看来,技术与文化,不过是经济的附庸,不对,是炒作的附庸”。
韩永这番话,涉及现代语过多,二祝听得似懂非懂。祝祝道:“大哥所言之理,还请打个比方,好叫我听明白”。
韩永想了想,解释了一番何为邮票,道,指甲大的破纸片都值数十金,若说是艺术,印刷品何来的艺术?不是炒作是甚?祝况问:“如此,集邮为何成了雅道?”
韩永道:“邮票虽为印刷品,然集邮之人,在赏鉴之时,只需一手擎烟斗,一手执放大镜,做风雅状,便可以雅道自居。只是邮票不可滥印,到了学生之世,滥印邮票,故世人已少借此标榜雅道”。
祝和山道:“果如先生所言,世间的雅道,铜臭方是其真本,只是有一等痴傻之人,收藏文物,不为炒作生钱,也还存留些许雅道”。
韩永笑道:“弟有个评判标准,若是此物,世间只有你一人爱,比如爱看麻蚁上树,方是真爱,若举世都将看麻蚁上树当做雅道,开各种学术交流会,做各种诗词描绘之,你方去凑这个热闹,那为的是凑热闹。如后世的戏子受追捧,若是这个戏子是你家邻居,没人知道他,少男少女反而不会崇拜他,若这个戏子被炒了起来,虽离着千万里,和你八杆子打不着,你反而要去掺合,为的不是凑热闹又是什么?雅道,俗道,其理一也,为的都是聚众取暖,许多人臭哄哄地挤在一起不寂寞”。
二祝闻言又是大笑。今日韩永好一番议论,祝和山与祝况听了个心满意足,只是天色不早了,祝和山便带着二人,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