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五月中旬,太湖边。
一边是烟波浩渺的太湖,一边是树林,太湖代表空旷,树林代表隐密,好一处所在。此时,在湖边空场上,围着几十个军士,中间,一匹烈马正在狂乱,马上之人如风中狂舞的树叶,十分危险,只是马鞍上固定了一个扶手,那人紧紧握住,才未被甩将出去。
围观的军汉,有的嬉笑,有的惊慌,祝况正欲抢上前去,突然,那马就地一滚,祝况暗叫不好!瞬间,马上之人猛地一个翻滚,方没被压在马下。祝况抢上前,搀起韩永,问大哥可曾伤着?韩永道,好险,亏得我改了马蹬,不然——
韩永以前看过资料,说人在跌落下马时,脚经常被套在环形马蹬里,不得脱,生生被拖死。所以韩永用的马蹬不是环形封闭的,而是上面有开口,不会套脚。刚才要是环形马蹬,韩永在瞬间能不能跃离马背,都是难说的。
韩永已是满头大汗,入夏的天气,他还穿着厚厚的棉袄,若不是这身棉袄,时才被那么一摔,他可能就爬不起来了。祝况拍的着韩永背上的灰,道:“大哥预备得甚是周全,可把我惊毁了”。一个小军官上前,关切道,韩先生没伤着吧,又道,这畜牲平日还乖觉,不想却认生。韩永道不妨,苏州城距此五十里,若是不会骑马,来回便需两日工夫,十分不便。
张国维从抚标营里派出四十几个兵,来此守护,又派了六个铁匠。这些人多是南方人,和韩永语言不通,也就带队的队官,说得了官话。这时,韩永又径直向那匹马走去,那队官正要出声劝阻,祝况却向他摆了摆手,他只好将话咽了回去。韩永纵身上马,那马又是乱踢乱跳,之后沿着湖边疾驰,那队官急叫道:“快,快,跟着韩先生”。两个兵卒闻令,立时跑向各自的马匹,纵马追了上去。
那马钻入树林,向东疾奔,不见了踪影,两个骑马的兵卒紧紧尾随。
一人一马疾行在大地上,满目皆是棉田,棉花还未到花期,只是将新绿无垠在天地间。韩永躬伏于马背上,紧抓着马鞍上的扶手,并不慌乱。
不久,前方出现一片竹林,鸟雀在竹林间噪成一片,已近黄昏,到了归巢的时候了,巢,便是这处竹林,这一人一马的动静,惊起满天的翅膀,鸣叫的噪声顿时被朴愣愣地振翅声取代。
在竹林中的小道上,韩永跨下这匹畜牲,刚拐过个弯,忽然,眼前闪现一个骑牲口的路人,已是躲闪不及,在双方的惊叫声中,韩永的马,从侧面,撞上了对方,将对方的牲口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在由于刚才的转弯,马速并不快,然而,马上那人,立时惊叫一声,在马背上弯下了腰,他的小腿,被马蹄踢到了。
韩永顾不上平复心跳,心道不好,立时跳下马来,那客官身后还跟着个骑头口的家仆,家仆立时叫道:“你是怎生骑的马——”,说的是土话,韩永听不懂,只是冲那家仆报拳,道歉,又询问马上的伤者,伤得重不重。那伤者俯在马上,表情痛苦,冲韩永摇了摇手,韩永知道,此时人需要清静养痛,不宜打扰,他便依样对那家仆摆了摆手,又立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家仆便不再叽喳了。
马背上的青年,带着方巾,说明至少是个秀才,此时痛得一头汗,说不出话来。韩永心中懊恼,道:“惊了马,这畜牲一路狂奔,收羁不住,不想又是这般地形,撞了先生,若是先生伤着了,先到舍下歇息,汤药之费,全在我身上”。
马上的青年艰难道:“既是无心,本不应搅扰仁兄,只是学生的腿,痛得厉害,若尊府距此不远,还望供一仰卧之处”。
这时,两个军士也纵马赶了过来,韩永让一个军士去附近请郎中,那军士却听不懂,马上那青年对军士说了几句土话,那军士便拔转马头,朝远处一个村落赶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太湖边上的一座草庐,其中一面几乎是全敞,对着太湖的烟波,庐内陈设,一床一桌而已,床上挂了顶蚊帐,此时已被束起。床上躺着那受伤的青年,韩永与祝况坐在床前,那仆人还在喋喋报怨,青年用土话怒斥了他几句,仆人悻悻走了,原来是打发他回家报信去了。
那青年靠在被上,忍着疼痛,望着太湖尽处的一抹夕阳,道:“烟波无际,清风徐来,好个神仙所在,这草舍值不了二两银,却比那些使费无数修造的园子,逍遥百倍”。
伤者叫陈子龙,华亭县人,27岁,举人。祝况道:“我大哥是真英雄,而非假名士,就说这园治,上月在归园田居,大哥一席话,便将文震亨气得拂袖而去”。
那青年闻言大笑,道:“真有此事?文启美得罪先生了?”
祝况道:“我大哥就如那刘备,不好读书,然,勿论遇着什么,大哥只需略加研习,便能习其精髓,评点起来,发人所未发,遇到那庸才,言语便要相佐,遇到那气量窄的,便要作色”。
韩永道:“休要大言——”
正说话间,草帘一挑,由屋外转进来一个背药箱的人,是个外科郎中,他进屋,与诸人见了礼,祝况按大明的规矩,先封了一吊钱给他,这叫开箱钱,郎中便上前检查伤者的小腿,小腿肿得已有碗口粗,韩永与祝况看得一惊。
点灯时分,郎中留下一包内服药,几剂膏药,便走了。韩永心中不安,不安的原因是这才多大点工夫,就把郎中请来了?定然不是名医。他不由想起《醒世姻缘传》上,有个专门坑人的外科郎中艾回子,专将病往坏里治,以讹钱。
他便将自已的担心说了,又问附近可有外科名医?陈子龙与祝况皆不是本地人,都不知道。祝况便叫人将那小军官传了进来,那队官进来后,道:无锡县与苏州城里,皆有外科名医,只是待到了那里,早已关了城门。不如去木渎镇他们军营里,将刘麻子请来,刘麻子这些年来,还没治坏过人,道行是不差的。
韩永便封了一两银子与那小军官,叫他差人连夜去请,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两千块钱,小军官拿银在手,匆匆去了。
韩永对陈子龙道:“先生且忍一晚,不慌用药,待那军医来了,且叫他看看这药使得,便不得”。
陈子龙道有劳先生了。
几天后,中午,韩永端着个托盘,进了草庐,托盘里是一碗肉汤,几个馒头。靠上被褥上的陈子龙见之,道,怎好又劳烦先生,先生是忙人——
韩永道:“是我将你撞伤的,每日不来看你两遭,怎说得过去,且何为忙人?若是动脑之人,岂有由白忙到黑,一刻不歇息之理?便是自已想这么着,大脑也不肯这般由着人使唤”。
陈子龙问:“何为大脑?”
韩永一指自已的脑袋,陈子龙才明白所指。原来这个时代的人普遍认为,人用心脏思索,只有李时珍等少数人认为,人用脑袋思索。陈子龙将书卷放下,道:“先生大才,此番莫说伤了点皮肉,学生便是舍了这条腿,得遇先生,也是幸事”。
陈子龙放下的书卷,乃是手抄本,上面满是祝况的字迹,封面上是《物理概论》。陈子龙现在就象后世骨科病房里的病人,一只脚被夹板夹着,吊在房梁上,抚标营里军医刘麻子,果然有两下,非游方郎中可比。
韩永道:“先生伤的可不是皮肉,乃是筋骨,伤筋动骨得养一百天”。
陈子龙道:“妙极,能师从先生百日,足慰此腿”。说罢,二人相对大笑。
“昨日似有铳声,先生在此间,莫非在演练军伍?”
韩永回道:“此机密之事,原不该说与你,学生在此,为吴抚张大人,试制火铳”。
陈子龙闻言,来了兴趣,道:“以先生长才,所制之物,定然不凡,可否让弟一观?”
韩永想了一下,道:“先生莫将此事外传”。
这时,外面脚步杂沓,前几日回家报信的那个仆人,闯了进来,道:“大爷,夫人和奶奶来了”。
原来,春天的时候,陈子龙与名妓柳如是,在松江县南园同居,到了初夏,也就是前几天,陈子龙的奶奶高安人,继母唐宜人,妻子张孺人,安人,宜人,孺人,同时找上门去,将陈子龙提溜回家,陈子龙二十二岁便中了举,是家族的希望,可不能被个婊子毁了,于是陈子龙与柳如是的爱情后面,便缀上了悲剧二字。有文化的人乱搞男女关系,叫爱情,如果搞不成,就叫爱情悲剧。
陈子龙的悲剧还没终结,他被提溜回家后,又偷跑出来,但不敢再去找柳如是,而是到苏州访友散心,不想在路上被韩永撞得小腿骨折,心伤加体伤,这几日,陈子龙的天空颇为黑暗,直到韩永送他一本《物理概论》,才拔开了他头顶的乌云。
此时的柳如是才十七岁,却已成名几年了,是雏妓出身,她现在名叫杨如娟,此次与陈子龙悲剧过后,她改名柳如是。名子有时也蛮重要的,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除了废话就是废话,不过是名子绕口一点,便大师了。伟人早就说过这种现象,叫“言必称希腊”,如果陀斯妥耶夫斯基改名叫王伟,便“希腊”不起来了,当然,他是俄国人,但二货们在哲学上言必称希腊,在文学上言必称俄国。
陈子龙的继母唐宜人和妻子张孺人,盘桓了半日便走了。这里居住不便,加之她们见陈之龙也无大碍,两位女性留下两个仆人及几十两银子,便乘轿回去了。
继母和妻子的到来,让陈之龙烦乱,又被限在床上,动弹不得,若不是太湖波光近在咫尺,每日与他作伴,他烦乱更甚。继母和妻子走后,他只得又操起已然看过两遍的《物理概念》,随便翻到一页,琢磨了起来——
这章的标题是功与功率,插图是一个连通体里的两个活塞,一大一小,说大小活塞受力不等,但做功相等。若大活塞面积是小活塞的五倍,则大活塞受力便是小活塞的五倍,但大活塞行程只有小活塞的五分之一,受力乘行程等于功,大小两活塞的做功却是相等的。功除以时间为功率,两活塞做功相等,运动时间相等,故功率也相等。
陈子龙又翻到一页,说的却是加速度,重量,与推力之间的关系。
他放下书本,心道韩永是什么人?此人见解,世所罕见,不,世所仅见。陈子龙后来对徐光启的《农政全书》进行了删减和补充,他对物理是有兴趣的,也是识货的。徐光启是陈子龙的华亭同乡,当朝大员,然已于一年半前去世了。这个时代的人,多半活不过六十岁,早婚早育也并非全无道理,徐光启享年七十一岁,已算高寿。
“不虚此行,不,不虚此伤”,陈子龙心中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