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湖面的清风吹进草庐,驱散了暑热,也吹走了蚊虫,冥冥之主,送来舒适,让这庐中三人,细细研究当世最珍贵的册页。
此时,张溥已念到了结尾,形容的是崇祯之死。崇祯死得甚是悲壮,临死还血书勿伤吾民一人,任贼乱刃分尸。庐中三人对此情此景,本应放声大哭,但经过这本册子先前的辅垫,张溥与陈子龙却对崇祯之死,感觉茫然得很。因为先前的辅垫,全在说,崇祯这是自找的。
韩永对明末所知有限,无非是杨嗣昌的回天无力,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的败亡,以及李自成进京,崇祯上吊。实际上洪承畴败亡后,崇祯还蹦哒了几年,但在韩永笔下,洪承畴败亡后,大明很快就完结了。洪承畴的松锦之战,也被写成了锦辽之战,对战役过程也只是笼统地说粮路被断。韩永没研究过明史,他对晚明的了解,只是比一般人略多一些,再多一些,比如温体仁去位后,是谁接替了首辅,韩永也不清楚。
两万多字,被核桃大的毛笔字涨得很厚,张溥终于念完了最后一个字,屋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周大人明日不可首此人”,张溥厉声道,随即他将那本册子举起,就象语录本一样摇了摇,道:“此中若真,天下安危全在此册!”。
周延儒心道果然,果然如他刚才所说,此人祭出此册,好手段!
周延儒只得道:“便听天如一回,学生破着抄家灭族,暂不去首告,然学生也有言在先,且看几月,文震孟,曹文诏,杨一鹏后事如何,若三人被此人言中了两人,再做计较,否则——”
张溥想了想,道:“后日去看汽机,看罢汽机,我与周大人邀此人游苏州”。
陈子龙疑惑道:“张兄何意?”
周延儒道:“何意,无非套问此人来历,所想所知罢了”。
周延儒时年42岁,但中状元已21年,在官场打混了二十年,猜度推敲功夫是陈子龙无法比的。
陈子龙闻言,心道:韩永,张溥,周延儒,均是当世俊才,不,韩永是后世精英,可惜自已不良于行,无法一睹三人论道了。
张溥想了想,起身,踱到桌前,坐下,摊纸提笔,写了一封信,写罢,他将信装进信封,道:“明日我差人到江宁,招方以智来”。
这一夜,三人均是久久未能成眠。第二天早上,韩永站在工棚里,旁边一人正用皮尺给他量身高。
“五尺六寸”,那人报道。
“一千六百八十除以五十六是多少?”,韩永问。
孙良鸣在一旁心算了一下,道:“所得为三十”。
韩永自语道:“30毫米为一寸,3毫米为一分,口径六分,竟有18毫米”。
原来韩永以自已的身高为标准,换算出了铳口直径为18毫米。后世枪械口径为七到九毫米,这个铳口直径明显大了”。
韩永道:“铳口直径还要缩一倍,直径缩一倍,则截面积缩至原来的四分之一,初速会成倍提高,至于射程增加多少,再试吧”。
孙良鸣对圆的直径缩一倍,截面积缩至原来的四分之一,听得懂,但不明白为什么截面积缩小后,初速会成倍提高,便问了问。
韩永将手指圈成了圈,比划道:“若燃气由这么大的铳膛往外喷,推动铳子必慢”,他又将手指的圈缩小了些,道:“若喷口变小,则膛压变大,推动铳子必快”。
孙良鸣听懂了,信服地点了点头。这时,身后传来了张溥的声音:“学生可是看过《物理概论》,听得亦是似懂非懂,而周大人想必听得如坠云雾了”。
韩永忙转身,与张溥和周延儒见礼。
二人进了工棚,见几个工人正在摆弄一只缸筒,活塞已经装入,正在上前后端盖,韩永上前,捏起小小一个零件道:“此物,乃是工业之基”。二人接过那小小物件观瞧,原来只一枚镙丝。众人在工棚里看了看,便出了工棚,来到林间,坐在一座草亭内,草亭不是四边透风那种,而是一面为土墙,另几面被土墙封了一半,上面开了窗,总之,空间介于半隐半露之间,这是韩永的建筑思想,强调一个隔字。
三人在在草亭内谈论了一会,这时,周延儒道:“人岂非要掉落?”
“有引力便不会掉落,此为万有引力,任意两物之间皆有引力,若物体不够大,则引力可忽略。有引力吸住,人便不会掉落,至于头朝下,头晕一说,也是不经之谈,太空岂有上下之分,何为上,何为下?头晕不过是血液逆向受力造成,若引力由头及脚,血液不逆向受力,又岂会头晕”。
周延儒道:“听起来也似有理。球体,嗯——你适才所言,许多星辰已于亿万年前便已不存,只是先前生发之光行于途中,还要投射许多年,今人仰观星辰,孰不知许多星辰于亿万年前便已不存了?”
“大人聪慧,正是这般”。
就在诸人在亭中谈论天体的同时,远在北京的崇祯,提起朱笔批道:“督臣杨一鹏,引盗陵树律,弃市立决”。
两天后,西安门外一处十字街口,叫四牌坊,故名思议,每人路口都有一座牌坊,共四座,是处决人犯所在,此时,在这个街口围满了贱民,中间,刑台已被熟练地架起。不多时,南边的人群被赶喝开,刑部的一个六品主事骑马来到监斩台下,他下马,双手将驾贴呈上台去,台上的官员将驾贴传阅了一遍,在监斩台下守侯的诏狱百户上前,双手将驾贴捧过。然后,在四对水火棍的前导下,百户出了人群,到诏狱提人犯。
监斩台上坐着的个官员,有锦衣卫和刑部的,还有御史,宛平知县,大兴知县,北京城从中一分为二,西边属宛平县,东边属大兴县,在处决人犯时,两个知县也要到场。这两个知县的任务是,处斩后,大兴县领走尸身,埋到漏泽园,即义冢,宛平县领走人头存库。领尸身,何用知县亲自来搞,中央处决人犯,地方上又掺和什么?大明的制度处处透着奇怪,除了奇怪,便是残忍,杨一鹏是弃市,尸身不能立即掩埋,还要展示几天,在这种暑热的天气——
诏狱。栅栏外,一个狱卒向前,冲栅栏内的钦犯抱拳道:“杨大人,恭喜了”。杨一鹏闻言,从昏暗的栅栏间起身,看了看狱卒身后的锦衣卫旗校,他叹了口气,忽地,他仰天叫道:“好师傅,好师傅”。饮罢狱卒递上来的酒后,杨一鹏掷碗于地,口占一绝:谪向人间仅一周,而今限满恐难留。清墟有约无相负,好觅当年范蠡舟。
终于,杨一鹏被解到了四牌坊法场,六年前,袁崇焕便是在这里被凌迟。崇祯在位十七年来,在四牌坊冤杀了许多大臣,四牌坊有崇祯偿不完的冤业。
当杨一鹏被驾上刑台时,他高声吟道:“颁来法旨不容违,仙律森严敢泄机,楚山吴水共相聚,与君同跨片云飞”。似是江湖神棍的造作之词。据说,多年前,杨一鹏游峨嵋山,遇到一个和尚,和尚对杨一鹏说:“子非孩时不呱不泣者耶?”
杨一鹏闻言大惊,对老僧执弟子礼,问及前程,和尚说:“我是凤阳人,待你六十岁时,再与你相见”。待杨一鹏六十岁时,在淮安漕运总督府,和尚遣徒弟来见杨一鹏,赠给他七首诗,杨一鹏在狱中吟的是第一首,此时在法场上吟的是第七首。这几首诗都在劝杨一鹏归隐,但杨一鹏决心难下,果然,第二年,凤阳被兵,他被逮拿进京,斩首弃市。
当围观的百姓再一次娱乐过后,监斩台边缘坐着的两个太监,立时起身离去,回宫向崇祉报告人已伏法。此时的崇祯,对文臣已丧失信心,任何事都要派太监去监督,包括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