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千四百里路,洒家走了十六天,一天一百五十里,一天没敢耽搁,若不是洒家是领军的人,戎马惯了的,这身子骨真是吃不消”,军器局门口,一个穿斗牛服的公公道。斗牛服,斗是星斗的斗,斗牛是一种形似龙的动物,斗牛服是荣誉服饰,仅次于蟒袍和飞鱼服,一般只赐给三品官员。此时,此人与张国维并排走向军器局,韩永,孙良鸣,方以智,祝况,顾和山,衙役,兵卒,浩荡尾随。
那公公继续道:“说起来,这趟差可急可缓,若心里有皇上,便急办,若心里没皇上,走水路,走上一两个月也不妨”。这公公说得不错,明年,东虏入掠时,崇祯派一些太监和御史去监军,太监接旨后,当天就动身了,而御史过了三天还不出发,崇祯就拿这个事说文臣办差不力,所以他信重太监。
张国维道:“卢公一路鞍马,昨日才到苏州,今儿起了个大早,便要往这里赶,竟是一刻不歇息的,学生散漫惯了的人,与卢公一比,可谓愧死无地”。
卢九德正待说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唱道:两千四百里路呀,从春夏到秋冬,两千四百里路呀,从少年到白头,两千四百里路呀哟,岂能让它虚度,两千四百里路哟,从故乡到异乡。
原本走向兵器局大门的数十人,都停住了脚步,沉浸在感伤的歌声中。歌声终于停了。“济明,你又在闹什么,如此无礼”,张国维道,口气却并不严厉。
“唉,张大人,你莫打断他么”,卢九德意尤未尽道。
“彼此同心,他已是唱完了,学生方才喝斥”,张国维对卢九德,指了指自已的耳朵,二人相对大笑。
“时才卢老公说走了两千四百里,学生也是远方之人,一时难以自抑,唱起家乡之曲,还请大人恕罪”。
张国维正待发话,卢九德抢道:“无妨,唱得妙得紧,几时还要请韩先生再唱与洒家听,可好?唉,两千四百里路,从少年到白头,两千四百里路,从故乡到异乡”,说着,卢九德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这些年的苦与痛,一阵感伤。
卢九德平复了一下情绪,道:“时才说到哪了?怎当得起张大人如此自抑,张大人维持着江南之地,乃是朝廷的根本所在,这又是流贼,又是水利——咦,这碑上刻得甚?技术就是用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用复杂的方法解决问题,是没技术的表现,但世人的观念往往相反,以复杂为技术。技术?“,卢九德一字一顿,怪怪地念着后世言语。
这块立在军器局门口的碑,前天才立,张国维也是头次见,他笑道:“这定然是济明的话语,噢,技术便是匠作之道”,张国维回头冲韩永道:“还不上前,向卢公解说一二”。
韩永向前走了几步,在卢九德身侧躬身道:“禀卢大人,这几句话的意思是——”,韩永心道,妈的,如何向这个死太监解释,举个什么例呢,他眼角忽看到了柳条编的大门,他道:“譬如这大门,柳条编的,只用了三吊钱,若是木门,不得几两银子,这便省了九成多使费,只因此门又非城门,总之因陋就简,够用便罢,省一点是一点,这是俭省,而若是机器,上面的零件若多,不但靡费,还添了故障,这机器为何物,待进了局里,卢大人一时便知”。
韩永的意思,卢九德听懂了大半,他点点头,道:“好!洒家适才说,这心里要有皇上,要有朝廷,天下的官儿若都象你这般办事,天下事也不至于——”,他发觉后面不能再说了,只得以重重的一叹代替。
张国维趁着这个机会,替韩永美言,他指了指林间,又指了指院墙,道:“卢公且看,这里皆是草房,泥墙,比起瓦房砖墙,总是省了七八成,且是工役们自已动手建盖,这里的工役,尽是些流民,工食比起招本乡人,又省了一半,还赈了济,这些皆是济明的主意,上月,我叫他在林间置几张石桌,他道太靡费,不若盖两座草亭,既风雅又俭省,济明,那草亭使了几钱银子?”
韩永呆了一下,道:“这要问梦樵,这些细务,学生却不晓得”。
孙良鸣在后头答道:“若说一文钱未使,也是虚夸,使了七个制钱,向村里购了几捆稻草,人工皆是工役自为”。
韩永闻言失笑。众人闻言也都笑了起来,卢九德点了点头,道,好,好。
张国维在军器局门口转身,冲众人道:“只韩永,孙良鸣跟从,余者皆去林间草舍歇息,和山,诸人便由你张罗,噢还有祝况”,祝和山答了一句是。于是张国维,卢九德,韩永,孙良鸣,进了军器局,余众纷纷向林间散去。
“这便是机器?”,在蒸汽啸叫的工棚,卢九德冲一台正在运转的钻床道。
韩永回道:“是。此物最异之处,乃是不以人力,水力,风力运作,而以火力运转,大人请看——“,韩永指着一旁的大铁罐道:”此物名锅炉,以火将水化蒸汽,再以蒸汽之力驱动万物“。
“嘿——好个物件,这世间竟有这么巧的人”,卢九德童心大起,由衷赞道。大约太监都是爱看热闹的,因为文化低的人都爱看热闹,若是文化低,再常年被圈禁在宫中,那就更爱看热闹了。卢九德兴冲冲地走到锅炉边,居然伸手要去摸,韩永忙喝了一嗓子,才没让卢公公的手变成烤人掌。
韩永又向他解释了,水烧开时,锅盖被蒸汽顶起的现象,算是解释了此物的原理。
卢九德又盯着那活塞杆一伸一缩的动作,看了半晌,直到觉得乏味了,才问道:“这气一顶,杆子前冲,洒家能想明白,可如何使杆子回缩,洒家却是不懂”。
韩永对孙良鸣道:“梦樵去将那木阀取来”,孙良鸣闻言去了。
“这几日可成一根铳管?”,卢九德问道。
“一日做不了十杆,若是有十台钻床,十台刮床,一日可做百杆”。
卢九德闻言吃惊,他是领军的人,对火铳加工也知道一些,北京盔甲厂,人工钻一根铳管需七八天。他不嫌脏污,上前抓起一支刚镗好铳管,道:“这口儿也忒小——嘿,这里头——”,他将小指伸进铳管触了触,里边十分光洁。
韩永又给卢九德看了看刮刀,解释了生产工艺,先钻后刮,以及钻杆易断,只得分三截钻刮等等。这时,孙良鸣取来那木阀,韩永接过,那阀已然被汽压顶成两半了,露出了剖面,正好做教具。阀的底面有四个孔,分别通缸的前腔,后腔,锅炉,以及空气。通过阀芯,或把缸的前腔接锅炉,缸的后腔接空气,活塞便后退,反之,活塞便前进。卢九德却听不懂,韩永才想起,卢九德还不知道活塞的结构,如何能懂,于是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个活塞,再解说,卢九德便能明白个七八成,不由又是赞叹。
这时,四人来到一台刮床前,那刮床边搭起了木架,工人正将一块沉重的磨盘往床子顶上拽,而那床子顶上已有了一块磨盘,正是上午,韩永命这么做的。韩永又向张国维和卢九德解释了一番为何要这么做。张国维点头称善,并鼓励韩永大胆尝试,就算弄断几根钻杆,也不值什么。张国维对军器的生产效率十分关注,利器有了,接下来,就是数量问题了。
中午时分,水榭,即太湖里的高脚屋,此地已用来安置卢九德。几个锦衣卫的校尉,挎刀站在栈桥入口处,想是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十分难过,但卢九德一时还顾不上体恤他们,他正在水榭内与张国维,韩永二人,商谈大事。
“洒家出京时,皇上已派了三路钦使,一路去凤阳,韩先生说的那个地方,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墓来着?”
“钟离国君墓”。
“噢,钟离国君墓。一路去敦煌,找那座藏经洞,一路去西安,祖龙陵那块,去发陶俑。当时洒家想,三处便是有一处是真,韩先生便无欺君之罪,不想时才在局里,这又是汽机,又是刮床,又是梭铳,唉,洒家可是长了见识,说句不好的,便是韩先生欺君——”
“怎会欺君,昨日学生接到邸报,曹将军已然战死,还有杨大友之事,庐州民谣等事,学生可为韩济明作证”。
“是洒家失言。洒家此番出来,起因正是曹将军阵死,皇上这才又将张大人的疏子拿去又看,原本已是留中了”。
说罢,卢九德觉得该说的都说了,他伸手,抓起桌上的梭铳,把玩了起来,他和张国维一样痴迷于此铳,原因很简单,他是耍枪杆子的,是勇卫营总督太监,在军事上,他比张国维更专业。
“韩先子,可还有铳子?”
“哟,是学生疏忽了,一时我派人,送大人一百发铳子,大人可随意打放”。
刚才,卢九德已打了二十几响,把铳子都打完了,他对此铳极为满意。
“皇上此次差洒家出来,一个由头,便是洒家不伸手,不捞钱,韩先生你开个价,我购几支铳带回去,可舍得?”
张国维道:“老公带回京里,必是献给皇上,焉能让老公破费,我便送十支铳与公公”。
“那不成,送两支,这两支,一支献给皇上,一支献给曹老公,此外,洒家再购十支,一支十两银,可舍得?”
张国维道:“五两银一支,公公且拿十支去把玩,待日后产量大了,除了我的抚标营,便先紧着勇卫营使,如何?”
卢九德认真道:“张大人可莫要戏言,日后谁执此铳,谁便成强军”。
张国维笑道:“真是那般,此事得皇上做主,卢公出自曹老公门下,勇卫营岂吃得了亏”。
韩永忽问:“敢问公公大号?”
“卢九德”。
韩永闻言,盯住卢九德观看。
“济明,怎得如此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