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八月中旬,北京,车马在正阳门外排成长队,差役正对每一辆车征税。内城九门,皆会对商品征税,这些税,都归崇文门钞关管理,崇文门又离大通桥近,大通桥是京杭运河的终点,自然,崇文门钞关也要对商船征税,由于既对水路征税,又对陆路征税,崇文钞关是大明最大的收费站,每年上缴税银十万两,其次是苏州浒墅关,山东临清关。
沿城墙根,搭了许多布棚摊子,一派热闹景象,去年成国公朱纯臣家失火,延烧大片,官府开始拆违章建筑,清理挡路的商货摊子,经治理,布棚摊子都集中在正阳门的墙根下。现在正阳门前虽没货摊挡道,但一群流民被阻住不得入内城。流民们背着薄被,拄着棍,端着碗,挈儿带女,凄惶在正阳门前。
去年大旱加大疫,北直隶及山西死了一百多万人,占两处人口的一成,黑死病般的恐怖,亡国又算得了什么。各种天灾**,使得活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八十年前的嘉靖年间,山西,河南,陕西,大地震,死了近百万人,比唐山地震还恐怖,若按人口比例来算,那场大震,大明失去了百分之一点几的人口。
几骑出了正阳门,为首一骑高声呼喝,驱赶挡道的车辆和人群,当呼喝到流民时,他身后一个官儿在马上道,莫要惊扰百姓。那官着四品官服,小个子,黑脸,相貌质朴。正是户部郎中史可法,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祖藉河南,现在,史可法被外放为安池兵备道,去镇守安庆池州,做南京的屏障。
闷热的天气中,御案上堆着几件杂物:一只皮带扣,几张纸,几枚硬币。锦衣卫掌卫事邹之有站在御案下,崇祯不耐烦道:“都查了一月,还无结果?”
邹之有禀道:“宝泉局说,钱币似冲压而成,又拿与盔甲厂看,说钢质极佳。宝钞上的景物,五圆宝钞上绘的是泰山,一圆宝钞上绘的是西湖三潭印月,湖中三座塔,为钱塘知县聂心汤,万历35年所建。带扣上的红蜻蜓几字,臣茫然无解。宝钞上所绘之人,及中国人民银行几字,臣不知是何人,何物,臣无能,但知这些了”。
崇祯道:“下去”。
邹之有下去后,曹化淳道:“无果便是果”。
崇祯道:“但凭这些,朕信不及”。
随即,崇祯操起一本书,封面上是《兵器图说》,扉页有字:崇祯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原兵部右侍郎,今致仕臣毕懋康谨献。是前几日刚启上来的,书有言:夷虏所最惧中国者,火器也。作者毕懋康,徽州歙县人,万历26年进士,自二十七岁中进士,入仕途已37年矣,因耿介,仕途不顺,时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因不合流,再次求去,致仕前献此书。此书在康熙年间一度被销毁,因为火器一但普及,八旗的弓马之能便无以逞,怕镇压不住汉人。正如毕懋康所言:夷虏所最惧中国者,火器也。
燧发铳在清朝也未能替代火绳铳,这和清朝轻视火器有关。崇祯最感兴趣的便是书中的自生铳,即燧发铳。崇祯翻到自生铳那一页,看了看,心道自生铳虽好,却不可连发。他从御案下抓出梭铳,推了推梭机,又旋了旋上面的擦轮,几点火星应声溅出。
曹化淳在一旁看着自生铳的插图,又看了看崇祯指间上的擦轮,道:“以老奴看,燧石击发,不及转轮擦火”。
崇祯不答话,他放下《兵器图说》,抽出《边才疏》,此疏是隆庆四年高拱所写,距今已65年矣,想那时良才何其多,张居正,高拱,潘季训,戚继光,胡宗宪,谭纶,海瑞,怎么而今,一个人才也没了,崇祯叹息时不与才,只得看前贤著述。
他放下《边才疏》,又抓起那本描绘他亡国的册子,上面尽是简体字,却通读无碍,如崇祯的祯,亡国的国,略加识辩便知其意,只是字迹歪扭,若臣下敢以这种字迹上呈,定然获罪。韩永不叫祝况抄写,是怕连累祝况。崇祯看着对他亡国细节的描写,心中叹息,心道若有此事,朕焉能连个人也杀不死,砍公主,砍袁妃,皆未砍死,说到底,还是下不了手。随即他翻到前边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陛下三大患:流寇,鞑子,官兵。官兵在陛下生前,多行杀良冒功,在陛下生后,多变为藩镇,在末了,多偷生降贼。袁督师忠贞自矢,杀毛文龙何罪?军中豺狼,断然除之,大忠大毅之举,试问孙承宗有此魄力乎,卢象升有此胆量乎?毛文龙有何惜哉?天下若乱,文龙则割据,大明若危,文龙则降虏,勿论危乱,文龙必害民。人言杀了毛文龙,失了东江镇,然袁崇焕杀毛文龙后不久,又复为陛下所杀,若崇焕不死,东江镇未必失,东江镇失于陛下,而非失于崇焕,东江镇若在毛文龙之手,得亦是失。陛下不护持忠臣,却为军阀作势,堕天下忠义之气,臣窃耻之。
“啪”,崇祯一掌击在御案上,将曹化淳吓得半死。
“妖人,妖人,着镇抚司严究此人来历!
“是”,曹化淳答道。
毛文龙是什么东西,崇祯有数得很,他就曾下旨:岛帅毛文龙,悬军海上,开镇有年,动以牵制为名,全无事实。在崇祯三年,毛文龙被杀不久,崇祯便派人到皮岛调查,传回来的情况是:历年以来,徒费本折数百万,未见实效。崇祯四年,兵部又有上疏:备东江则必再用一毛帅,越海千里,稽无可稽,核无可核,而冒功冒饷说谎跋扈之徒又至矣——
崇祯杀了袁祯焕后,常常后悔,但唯其如此,在崇祯面前是不能提这壶的。十天前,卢九德带回梭铳,及这本亡国之书。崇祯初看此书时,立时将御案掀翻,下令厂卫立时赴苏州拘拿韩永,那本册子可谓大胆,袁崇焕之事,只是猛料之一,崇祯的忿怒可以想见。那天也是曹化淳当值,他象现在一样,答了声是,却站着不动。韩永在书上说了些什么,通过卢九德,曹化淳已知道了七七八八。当日,待崇祯情绪平复一点后,曹化淳建议再等几日,因为张国维在奏疏里提到了兵马俑,莫高窟书卷,钟离国君墓,曹化淳建议先等调查结果。
这几天,崇祯看一次韩永的册子,生一回气,但他偏要一天看三回,生三回气。
韩永的小命,还在锦衣卫掌卫事邹之有手里,还处在无罪推定阶段,如果程序走到北镇抚司那里,就会被拘拿,进入有罪推定阶段,下在诏狱里被刑讯。北镇抚司从属于锦衣卫,又独立于锦衣卫,专办钦案。锦衣卫掌卫事邹之有管的事就多了,连街道都要管。好在,韩永很幸运,邹之有与北镇抚司镇抚刘侨,都是直人,邹之有后来因为不愿诬陷郑鄤而去职,刘侨后来因为不愿兴大狱而去职。
崇祯在又一次忿怒之下,又想由无罪推定,进入有罪推定,将人抓来刑讯,以解心头之恨。
崇祯批阅着奏章,渐渐地,光线开始黯淡,崇祯起身在殿上绕了两圈,曹化淳跟上前,问道:“皇上,镇抚司是否拘拿此人?”
崇祯不言,继续绕圈。
“梭铳汽机,皆非凡物——不若且待那三路人回禀,唐宋的书库,祖龙的武士,春秋的国君,老奴还待开开眼哩”。
闻言,崇祯的心情立时好了些,他也很想看看曹化淳说的那些物什,便道:“站了这半日,如今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且下去歇吧”。
曹化淳下去后,崇祯心绪不宁,半尺高的奏章,到晚间才批阅一半,不到二更,崇祯便睡了,他很累,很消沉。就象一个苦学的人,被人提前告知,期末考试将不及格,他还会有苦学劲头吗?崇祯的情绪,正由忿怒向沮丧转变,那个人,越来越象来自后世,他吐露出的,越来越象事实,可怕的事实。崇祯起身去睡时,看了御案最后一眼,御案上的奏章,似乎成了他的犯罪证据,而那几十张写满拙劣字迹的纸,又似乎又是判决书。
他虚弱地由御座起身。说到底,一个人行还是不行,自已最清楚,只是这种清楚,往往存留于自已不愿面对的潜意识之中。
深夜,乾清宫。崇祯起身,踱进里间,对着一块木牌出神,木牌上写着: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形容的是崇祯的生母刘宫人,死因不祥,死后哀荣,母亲死时,崇祯仅五岁,崇祯把母亲的神位置于此,晨昏请安,视死如生,时常,他在寂寞苦恼时,便对着神位发呆。
“母后,朕真会亡国么,此人又救得了大明么?”
他对着神主,在心中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