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逆风中,一队背着梭铳的骑兵,出现在苏州西北的虎丘官道上,天气寒冷,往来的行人商旅都比平日减少了许多。行人见着这队骑兵,无不避让,甚至坐轿的老爷,也远远地将轿子拐到岔道上去了。数百步的村里,无聊的农人推开窗扇,站在屋中,清点这队骑兵的人数,一共四十二骑,其中有十几骑着了裙甲,是官佐,剩下的则是官佐的亲兵。
这队骑兵来自安庆,在安庆,安太兵备道史可法,正率六千疲兵,阻挡着湖北方向张献忠,马守应的十余万流贼。史可法部下这六千人,一半是苏州兵,即张国维的巡抚标营,勉强算是精锐,另一半是则是由应天其它九府抽来的营兵,卫所兵,战力不高。所谓卫所兵,即生产建设兵团,卫所兵总兵额,在大明占了五分之四,另外五分之一是营兵,营兵也只是理论上战力高些。
史可法出京时,职务是安池兵备道,安指安庆,池指池州,到任后,改为安太兵备道,太指太平府,即芜湖,这样便扩大了防区。此后,又改任安庐兵备道,庐指庐州,即合肥。史可法原本只防御安徽西南部,后扩大为安徽南部,再扩大为安徽中南部。最后,张国维干脆推荐他为安庆巡抚,将应天西部几府,划给史可法。
此时,这队骑兵,皆着钉满铜钉的棉甲,棉甲又称布甲,棉内镶了铁页,可御寒,适用于冬季,又由于棉甲有弹性,缓冲铳弹的效果强于铁甲。官佐腿部则有裙甲,裙甲是悬于腰间,和裙子相似,只是裙甲从中间分作左右两片,以方便骑马走道。
这四十二骑,甲胄族新,混身装具乃是不久前,江南士绅捐银置办。而一年前,苏州卫指挥同知包文达,随张国维出师安庆时,史载:(包文达)登舟见朽甲钝戈,叹息者再。江南富庶之地,却兵少甲朽,军中贪墨横行,既治军又治民的张国维,是有责任的。而现在,张国维将责任推给了史可法,以致史可法的艰苦程度,超过了卢相升,这种艰苦,有许多是张国维造成的,兵与饷,无所筹措。张国维连个门子都管束不住,自然不愿去清军,筹银地得罪人。那日韩永踹翻门子,对张国维不满,便是见微知著,由门子,看出张国维在这几十县的地面上,持放纵态度。
四十二骑中,领头一将上了年纪,眼袋,皱纹,松弛的皮肤,无所不备,乃是张国维的抚标营副将许自强,所谓副将,即副总兵,相当于省军区副司令,但大明的副将,自领一营,是有实权的,并非成天跟在总兵后面当副职。而副将领多少兵,总兵领多少兵,也没严格规定,如果许自强立了功,升为总兵,可能手下还是这么多人。
与许自强并骑的一将,直鼻樱口,年纪不大,甚是俊朗,乃是抚标营游击陈于王,陈于王与许自强差了两级,游击上面是参将,参将上面才是副将。
与许自强,陈于王,落后半个马身的一将,是这行人的第三号人物,守备颜兆鹏,他并非抚标营的人,而是太平府的营兵将领。此外,这一行人还有几个千户,百户,来自各地卫所,几个武举,算是自愿到军中效力。
这时,陈于王道:“流贼冒似兵刃森列,强弓劲矢,不过数击之下,土崩鼠蹿,若不是众寡悬殊,流贼有何难破,成就左良玉虚名,竟以名将居之不疑,此番又向史大人索铳,这梭铳,乃三军性命,俗话说,庙里的猪头,是有主的,便如咱们未有梭铳之时,倘有人向咱们索要兵刃,咱们也给?”
许自强斥道:“不得妄议!一些轻重没有,两军合纵剿贼,若传将开去,别要生了体面,若无左部,仅凭我等,只怕剿贼不成,已被贼剿,便有梭铳之利,亦是力不从心。左部法纪虽坏,然数年东征西剿,实有大功,左帅成就的可不是虚名”。
颜兆鹏道:“自营里有了梭铳,左帅对史大人也还巴结,也还说得来”。
陈于王道:“此番咱们带着这些千总,百户,到苏州何事?若是补兵给咱们,只需写几条船,将兵运到安庆便是,又为何召众将来?末将我百计打问不出一个信来”。
许自强道:“到时便知”,说罢往前一指:“已到了苏州城,听闻军器局在城南五十里,在太湖边上,明日便见分晓”。
颜兆鹏道:“大明天降能人,制出这梭铳,明日下官倒要瞻仰高人一番”。
许自强笑道:“你可莫要惹他,据闻此人悍戾,散诞惯的野性,上月我营里来了几个兄弟,原在部院站门,听闻此人连抚台大人的门子都一脚踹翻”。
颜兆鹏道:“想是本事越大,脾气越大。我又不索他的门包,他因何踹下官?竟是一点理也不讲?”
众人笑了起来。
陈于王道:“此人却是古怪,此番将我等召至苏州,多是此人首尾,我营中有个书办,常州人,据此人听闻,大明有韩济明,中兴之绩,必可彪炳天地,末将听了诧异极了,问那书办从何处听来,却是他同窗书信中所言,他那位同窗又是听自常州某士绅,想是这位士绅,又是听自何处,以致辗转传言,至于其中祥情,却语焉不祥”。
许自强听闻,心中泛起不好的感觉,陈于王所言的那句传言,象是造作的谶语,什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之类的,这些造作之词都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因此,许自强并不接陈于王的话,三人一时无语。
第二天下午,军器局东边,大校场。校场东边已搭起了一座将台,将台是起了三尺高的泥坯台子,外面包了砖,上面还盖了三间屋舍,以供将师歇息。在校场周围,竟有数千军卒在劳作,乃是在建盖军营。
张国维坐在将台中间的屋中,看着屋外浩大的劳作场面,不由感叹。
“济明,养这四千兵,一月得八千银子,一年便是十万金,本抚不及你,如今这兵也有了,银也有了,我真想上个疏子,将这练兵之事一总交与渠,我也落得自在,却是顾忌重重”。
“大人将打仗之事推给史可法,将练兵之事推给我,好生自在”。
“济明!”,祝和山在一旁喝了一声。
韩永接着道:“十万金不值什么,便是苏州城,能拿出十万金的,怕也有数十户,只是大人拿不动”。
祝和山斥道:“济明,办成了几件事,便欣然有得色,做小人得志状”。
张国维摆了摆手:“和山,你莫打断济明”。
韩永继续道:“诸将一时便到了,我既要练兵,又要练将,届时学生若是震不住诸将,张大人可要为学生撑腰,否则学生也是无法”。
“济明但将心放回肚里”。
“我若是来个孙武演阵斩王姬,大人可舍得?”
张国维闻言惊异,正思量如何答话,祝和山却将话题岔开,道:“济明,大人不愿将这秀才营立在军器局旁,大人苦心,你就是不仰察,执意孤行,如今既是皇上允你练兵,银子又是你筹来,也只得由你”。
“学生苦衷,分身难顾,若是将秀才营立在苏州,这军器局与秀才营,便隔着五十里,学生如何兼顾?如今江南倾危,也顾不得避嫌了”。
韩永又道:“复社诸贤,又捐了几万两银子,大人往后却不好再避讳复社了”。
张国维道:“复社之事,你上疏与皇上,请皇上褒奖,我却是管不着了,也管不了”。
这时,门外军校禀道:“副将许自强,游击陈于王,守备颜兆鹏,及一干千户,百户,武举,已至辕门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