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九年二月七日,武英殿。
“票拟大权拱手授之内廷,厂卫一奉打问之旨,五毒具施,尔复用立枷法,士民槁项毙者不知凡几,又行数十年不施之廷杖,流毒缙绅,岂所以昭君德哉?祖制,宦官不点兵,——内操未罢,聚虎狼于萧墙之内,——不为早除,必贻后患”。
崇祯手上这份疏子,乃是十二年前,许誉卿纠参魏忠贤的,可谓大胆,什么聚虎狼于萧墙之内,什么不为早除,必贻后患,这样太岁动上动土,许誉卿居然没被弄死,可谓奇迹。崇祯心道,许卿在天启年间落职,若不是韩永,许卿在崇祯年间二度落职,朕岂不成了皇兄一般。
他叹了口气,放下许誉卿的疏子,又抽出上月,韩永的疏子,研究起来——
“前者,奉谕,祥陈练兵之法。臣练兵之法取自后世,后世之党军,于百人中置一先生,名党代表,士卒尤如学子,先生每日教导士卒爱国恤民之理,乃士气高涨,战无不胜,党代表之权,甚至高于官佐。然此法亦失之说教,此后,又有诉苦运动之创造,招集士卒聚会,使士卒自倒苦水,战力又为之一增。秀才营军卒皆为流民,人人一肚苦水,然诉苦之法虽利,若士卒自倒苦水,必将苦因归咎于朝廷,故诉苦之法无以行”。
崇祯看到这,心忽地一沉,他闭目深思,一时却找不到刚才心中一沉的原因,他睁眼再读——
“大明支柱,乃是文臣所领之师,如洪承畴,卢相升,史可法,孙传庭,而武人之师,多行不义,横暴不法。然文臣所领之师,仅督师为文臣,总兵以下皆武人。后世党代表之制,乃是由队官至总兵,层层由文士掌军权,方为彻底王师。臣请陛下励天下投笔从戎之风,将官军置于士子投笔之手,天下方可无忧”。
“好!”,崇祯读到这,低低叫了一声,但接下来,却让崇祯不快:“而陛下却将官军置于武夫,太监之手,彼辈多偷生降贼,如杜勋,张起潜辈,此为陛下失国之因”。
“臣练兵之法,核心四字:文人掌军。至于细微之处,如士子之中,亦良莠不齐,臣募生员充实秀才营,生员每月仅领一两五钱银,充任队官,卒长,职品低下,薪饷菲薄,如此方能聚忠义之士,若是以名利诱之,则利禄之徒聚矣。又如,士子一为掌军,二为教化全军,若士子仅掌军,而不教化全军,则百人之中仅士子一人忠孝,此等官军,仅能保大明不亡,而臣所练之军,期许远不止此”。
这是崇祯第七遍观瞧此疏,读到这,他心中再次叹道:朕对卿之期许,是辅朕致太平,而卿对朕的期许,还远不止此。
“臣所练之军,卒长,队官,把总,皆生员,生员助陛下平天下,而后,以地方吏员之职赏功。臣为陛下所谋者,乃是将天下贪墨小吏尽替为忠义生员,其忠义否,由上阵杀贼见,上阵杀贼后,以吏员之位赏功。天下吏治大坏,小吏为祸不浅,若能以生员替彼辈,则天下大治,而国家又可以吏员之位养士,一举两得。国家养士二百余年,养的多是进士,举人,为数廖廖,十倍进士举人之生员,多贫困穷愁,国家若能以吏员之位养天下十万生员,方可谓真养士”。
读到这,崇祯再次陷入深思,下面内容尚多,片刻后,他回复回复了情绪,不再往下看,而是研究起了上面的标点符号。
“皇爷,好事,煌敦那路人回来了”,王德化忽地进来,嘴里呼道。
崇祯立即站了起来,“如何?”
半个时辰后,承天门外,三辆马车停在金水桥边,王德化疾疾由桥上跑来,“快,快将车赶进宫”,领头的一辆马车刚刚转向金水桥,王德化怒道:“村杭杭,那也是你走得的?”
此时的金水桥上,并列着七孔石桥,正中间是皇上走的,两边是公卿走的,再两边,是四品以上走的,最边缘的两孔桥才是四品以下及无品级人员走的。适才马车往王公桥上赶,那是公卿才走得的,王德化一指,马车方驶往最外侧的公生桥。
半个时辰后,一队宫女太监,往崇文殿里走,每人都捧着一撂书卷,敦煌书卷,多是宋代以前的,宋代以前,没有装订成册的书,只有卷成卷的纸筒。武英殿内,王德化禀道:“路上极不太平,一路战马驮来,到了山西才改车载,只敢先驮两千卷来,据说那窟子里有四万经卷,东晋至北宋,多是释家经卷,俗家书卷仅两千卷”。
此时御案上已堆满了经卷,崇祯不耐烦地冲王德化挥了挥手,王德化连忙闭口。此时崇祯手里的一卷,叫《云谣杂曲子》,是敦煌不多的俗家书卷之一,上面多是词作,很少诗作。崇祯飞快地浏览着这卷纸,书卷在他手里越拉越长,突然,他看到——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阑更深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崇祯放下书卷,长长叹了口气。
半个月后,崇祯九年,二月二十一日,太湖边,韩永的水榭,几个重量级人物正坐在其中。
张溥道:“济明,这是皇上赏赐之物,学生焉敢掠美”。
韩永眯眼不屑道:“庸劣之作,正宜文人附庸风雅,我要它做什么”。
“济明,你——”
周延儒摇头微笑,手中展开一卷晚唐词作,只见上面道:岂知红脸,泪滴如珠,枉把金钗卜,卦卦皆虚,梦魂天涯无暂歇——
格律难受,内容奇怪,他摇了摇头,又看下面一首:东郊有女,相料实难过,罗衣掩袂,行步逶迤——
周延儒又是摇头,道:“寻常文字罢了,只是古旧难寻,学生有只青花缸,正宜点缀此物。若天如兄一卷不取,便都赠与学生罢”。
张溥冲周延儒一拱手:“但凭周大人捡取”。说罢,问韩永:“莫高窟经卷,于后世何时,得重见天日?”
“约在学生之前百年,距今二百余年,那时伪清朝廷无力,经卷多被西夷人取走。其后百年,西夷人声称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海外”。
“可惜”,张溥道。
“有甚可惜,多是些佛经,便有文学之作,周大人适才几息间,已是两摇其头,可见一斑,以学生观之,敦煌学,红学,国学,在后世并称三伪学。又者,西夷人取走经卷,善加保存,祥加研究,不比放在华夏毁于兵火好些?却说人家是强盗,又说这些和尚胡沁的经卷是国宝。这些故纸堆最大的价值,是证明我韩济明确是自后世来,其它狗屁不是”。
闻言,张周二人摇头叹气,此人诋毁释家经卷又算得了什么?整个一杀佛灭祖的人物。
周延儒不欲再谈这个话题,道:“先生的汽船,学生几时方得一观?”
韩永笑道:“湖上时常结冰,待开春吧,月前,学生制得区区一物,二位可有兴一观?”
二人闻言,顿时来了兴致,韩永说的区区一物,必是空前之物。
片刻后,三人来到军器局一处新盖的工棚,工棚上书:试制棚。乃是张国维笔迹。
还没看到韩永制了什么物,张溥便叹道:“先生深谙后世良法,今古所不及”。
“也莫高看后世,后世的蠢猪比今世还多些,后世的所谓良法,多是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