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水榭。韩永立在窗前,远处的几点船影渐渐变小。他转过身来,水榭中央摆了一桌酒,周延儒,周素儒坐在上首,周文郁坐下首,韩永与张溥打横。
周素儒道:“韩大人此番接管南京宝源局,那可是铸钱之所,想是内中奸弊甚多,怕不易为”。
周文郁道:“大人现做着南京工部,又得圣眷,清正有品,又是老练不过的,必会摧扬廓清”。
韩永道:“时事日非,不足有为”。
周素儒笑道:“大人却甚是有为,此番将工役与床机挪去南京,必会再生铳机之利,助圣天子平天下。只是学生有一言,这火铳也就罢了,适才学生观那抽水机,汽机,工时想必十倍于火铳,而天下对二物所需,亦必将十倍于火铳,仅以南京宝源宝泉二局,加上这应天军器局之力——”
“老先生有何见教,还请明言”。
“学生之意,若是能募股于天下,营建新厂,大力增产二物——”
说到这,周素儒不再说了,房内一时陷于沉寂。韩永这才明白周素儒此行用意,他想了想,道:“老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兹事体大,怕是吴抚张大人都做不了主,需圣上御裁。以学生观之,制汽机,抽水机,汽船,其利甚大,陛下必不会使士绅参股”。
周素儒闻言,不禁失望,他还不死心,道:“学生闻听有位孙先生,原是吴抚的幕宾,现任军器局大使,于军器局营建之初,似多所报效——”
“大哥——”,周延儒叫了一声。
韩永笑道:“孙梦樵的股子,可叫原始股,或风险股,乃是学生还是画饼之际,不计风险,倾诚报效,却是旁人无以比的,而今诸物之用已是彰显于吴下,人人欲参股,却是不同了”。
被回绝,周延儒觉得有些难堪,道:“韩大人莫怪,家兄书读得少了,在这席间纵谈商贾,委实不妥”。
韩永笑道:“周相公哪里话来,大先生的话并无不妥,只是学生并非军器局之主,大先生所言至大,学生却做不得这个主。时才学生也说了,制器之利如此丰厚,大先生之议,想是皇上必是不允。说起来,若是能从军器局里挖取几个工人去,便是自办厂局,亦是可行,只是学生为朝廷办事,亦是防着此手,厂中工人皆是流民,现今全部入籍军户,若敢泄军器局之术,必以军法从事”。
周素儒闻言,脸上已现沮丧之色,因为韩永的话,打破了他的另一个妄念,他就象后世的土老板那样,想从军器局挖人。
韩永瞧见了周素儒的脸色,笑道:“大先生不必沮丧,知大先生多货好殖,汽机水机一出,殖利之处甚多,譬如江北凤阳府,安庆府,频遭兵灾,凶旱连年,地价必是便宜极了的,先生若有识见,有梭铳之利,不三年,天下必可平,水机亦可御旱,故,若是秀才营去江北囤田,既不怕流贼,亦不怕老天爷,所短者,钱粮,而大先生二先生,所不缺者,便是钱粮”。
周素儒道:“韩先人好计议,学生既无梭铳御贼,亦无水机御旱,便是江北地贱,也无以置”。
韩永道:“大先生还少算一样,便是地方官府豪强,大先生又可对付得了?”
周延儒插话道:“江北虽多抛荒地,然却是有主的,难不成去囤卫所地?”
韩永笑道:“聪明无过周相公,这世上,抬不过一个理字,若是有主之地,哪怕抛荒,但若哪日田主回来了,又如何处治?只是这卫所地,无论被那些千户百户强占去多少,这法理上,还是朝廷的”。
周延儒道:“先生好算计,以铳治流贼,以水机治老天,以兵治那些卫所官儿,学生佩服?”
韩永笑道:“大人还少说一样,以利向士绅借钱粮,若无钱粮,这第一年如何囤田?”
周延儒道:“学生猜,先生还要以囤田抵押,若是朝廷还不上钱粮,便以卫所田亩抵偿”。
韩永由衷道:“先生神猜,只有抵押贷款,方让债主放心”。
周延儒道:“先生也少算了一样,这卫所地,乃是太祖定下的法制,谁敢拿卫所地做抵押?”
韩永道:“先生说得是,届时,便仿这江南的田皮田骨制,只将田皮抵出去,田骨还在朝廷手中,若哪里朝廷有了钱,再将田皮收回来”。
张溥听到这,方道:“如今朝廷师老饷绌,最缺的乃是钱粮,先生之法,虽听似有理,但不知皇上——”
韩永道:“学生已上疏建言此事,今日说与诸君辜枉听之,若学生之计侥幸被纳,届时还望诸位襄助”。
周素儒心道:“却不知这利息是多少了,既是还未蒙皇上允准,问了也是白问。
这时,听了半晌的周文郁道:“学生此番随两位叔父前来,是为水机一事,先者,复社诸君向部院捐了数万两银子,其时学生并未听闻,前日,经叔父责以家国大义,今日携了两千两银来,还望韩大人俯取不弃”。
前一阵,复社向军器局捐银,谁捐了多少,都有帐的,如今军器局产了百台抽水机,要赠予这些捐过银的士绅,大约每捐两百两银,赠一台抽水机,抽水机现在虽说无市无价,但韩永估摸着,一台也就值四十两银,远不能偿士绅捐的两百两银。但一台抽水机使上个两三年,两三百两的收益也就回来了。
周家的这二位今日前来,周素儒妄想参股军器局,周文郁妄想变相买汽机。
韩永正色道:“适才周大相公欲参股军器局,学生是怎生说的?那孙梦樵参股军器局,只因此人参的是原始股,风险股,而如今军器局前景有了,再欲参股,皇上必不允。两月前,复社捐银子,也是这般,那时学生还未受皇上信重,诸君捐助国用,有真心的,也有风险投资的,若是此后学生恶了皇上,这些捐助便是打了水漂,未能结上善缘,故今日学生才以水机报诸君。而今学生被皇上信重了,先生才欲捐赠。捐赠,学生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却不赠水机与先生,先生可还欲捐赠?”
周文郁闻言,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若不是顾忌周延儒在这,真想拂袖而去。
周延儒看出了周文郁的情绪,他肃然道:“你可是心中对韩大人不满?韩大人说得不差,你此时才欲用银子买水机,天下没这个理,你也莫气闷,一时将韩大人赠我的那部水机予你好了”。
张溥在一旁道:“学生也获赠一部水机,便也转赠给先生罢”。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时辰,或者说谈论了一个时辰。下午时分,咣咣的汽机声在湖畔响起,一部水机往湖里喷出碗口粗的水柱,周家的这三人都是第一次水机的神奇,周延儒对韩永笑道:“日后龙王庙里供奉的必是我兄”。
张溥在一旁心道:它日,他是欲做龙,还是欲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