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上下百几口人,分居在府中各个角落里。几多庭院错落有致,众湖池隔屋宇丛林交相辉映,且水洲处石木平台轮现,精巧朱桥在水面对影圆满。不是豪门中人,怎知王侯将相脚踏厚土亦飞升成仙?
此地应当久留。
四月,衷瑢行过一处花园,怜惜地采了一朵白露花,微启红唇轻捻在齿间,任凭风吹,敛裾碎步袅娜娉婷。
她嫩白的脸似染了脂水,颊间一抹绯红,嘴角往下勾带一轮月弯似的下唇,水灵透红,印着稍又细薄的微翘上瓣泛血色样的光。跟随的两个侍女纷纷赞叹她那纵使夸赏千遍万遍也丝毫不让人嫌阿谀逢迎的佳颜美貌。
美人儿只是颔首微笑,取过枝身不留牙印的白露花细心簪到侍女的发髻,美目顾盼,又复吟歌缓行于渐暖春意里。
五月水涨雨泠,更是绿意长明。闻月娘的风流形骨随慕恋者的口口相传化作烟雨斜阳,存迹于诗人的墨笔长叹声里。律诗千篇,终抵不过一面之缘。
有落魄的诗人行歌一首:“君似妾,均思切,孤影若闻,独揽明月,九州故存,可堪枉负蓬莱仙?”
这首歌唱火了一批歌姬,原因是大家都没见过深闺中的闻月娘,只能将大致的形态容貌风采寄托于台上的女人。
而歌名为桃闻月,作曲由何音亲自操刀。
六月气躁烦闷时节,庭院里兄弟姐妹出来乘凉,晴朗的星空下夜风习习,团扇不遮美人面,却道是扑过浮萤,痴点苍穹妄摘星。
几个公子哥儿最开始到水台上依次仗剑比划,烛灯缀摇,尔后已是觥筹交错,宜酩酊宜微醺。
座上有两较要好的年轻人搭肩说着心事,一人为仕途屡遭不顺而叹生不逢时,另一人只是个思恋窈窕淑女的好逑君子。
官场不得意的董嘉贞是位老大哥,年恰二十五,与互相思慕的青梅竹马成婚十余年,育有一儿两女。
座旁是誓只为红颜憔悴的云洛忠,年十八,从正六品的昭武副尉。
两人少时便相识,一路来一路就这么互相羡慕着对方。
嘉贞常说:“洛忠老弟,你长得好生风流,官场情场也是样样得意。但你年纪见长,也该早日寻一门称心的亲事才对。”
洛忠摆摆笑脸道:“岂非是我不想成家?只是世上女子太娇艳,我一见她们,就觉是牡丹芍药之仙因了什么下凡到污浊的人间受苦受难,心甚难平。故只好由我释放玲珑,还珠天阁。”
这种混话府中的人听了不下百遍,对起他倜傥风流债,此人可谓万花丛中独卧客,露水湿衣不更衣的典范。
传闻他三个侍妾,两任情妇均来自柳巷歌楼。
洛忠从小在云家混学,跟着云家某位夫人长大,自云某夫人前阵子逝世,他还未从一阵消沉里清醒过来。
六月这天刚好是他诞辰,各路老友想着替他愉悦心情,故让董嘉贞带头在自家院里聚了一聚。
董大哥是云长天生母的侄子,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两人是云夫人娘家一亲眷的遗孀,只因董家早年在长白倒卖明器时犯了不知什么的禁忌,竟如被人下咒般连遭厄运,族中人多数病死,有幸逃离至别地的几人也不免流离失所,在外漂泊。
逃难的人中,就有云夫人和她亲眷,两人相依为命来到京城,各寻良人,算是摆脱了可怕的诅咒。
只是此亲眷丈夫英年早逝,不知其身有孕的婆家把她赶出了家宅不闻不问。云夫人竭力挽救几欲轻生的女子,待她过世后又收养一双儿女在家中,视为已出。
只是在云家,众人认可更多的是父族清楚无疑的哥哥董嘉贞,而妹妹董嘉言,就说不清到底是谁的孩子了。
董嘉言那年夏天二十岁,比洛忠稍年长,但因为身量轻巧,个头玲珑,旁人打量多遍最多也就将年龄猜到十八。
这个妹妹因为出身问题暗受众人诟病,故常年深居简出,连婚姻大事都不想过问。以至于二十岁了,家中仍有不少人未见过她的容貌。
哥哥对她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他虽姓董,但自小和云家人相处,连发妻都是洛忠的一个姐姐,心中早已与云家合二为一,看待同姓的嘉言一如旁人的目光。
嘉言独住远离众人的西南角落里,水池边几株枯竹,异常萧瑟。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概除了过世的云夫人没人知道。
同一天,桃九娘和众侍妾在庭中夜游,队中的衷瑢低头注视着手边灯笼早已出了神。她还在回想上月白露花丛堆掩的走廊里立身朝她凝神注视的女子,和她空洞的眼神。
那一瞬,她整个人像是被腊月的冻风吹过,连歌声都落了。那是该经历了何种失望,才会出现对这世间毫无留恋的厌弃。
身边的侍女也见了,赶紧催促自己主人离开这一时间染上一层不吉利的地方。
那女人看到她们要躲闪,自己倒是转身先行慢悠地离开了。衷瑢在众人推搡中,看到她清瘦娇小的背影,脑中不知为何能听到她声声叹息,再忆几回,连那眼神也不再是空无一物,而是从心底溢满而出的哀伤幽怨。
她问众人那是谁?众人吞吞吐吐,只道是寄养在家中的一个女人罢了,还是不要去接近她。
夜里与她同行的姐姐看她魂不守舍,有意挖苦她是不是想男人想得连路都不看了。衷瑢抬头一愣,几步之外已是池塘,若不是及时收住脚步,恐怕自己再一头走去,定要落水。
两人在人群后耽搁了一会,离那群谈笑风生的女人远了点,衷瑢看此时环境挺私密,低声打探道:“姐姐可知家中有个女人是不能接近的?”
那女子逗逗眉头,翩然笑起,一点都不忌讳地应道:“有,不过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我看她样子,似乎是个不幸之人?”
“不清楚,你也别乱猜忌,喏,九娘最厌恨人乱嚼舌头根了。小心被她教训。”
衷瑢于是也不好再打听,只得把这桩心事沉在夏夜的池底。
少年郎们酒席未散,行歌吹牛击掌舞剑,玩得不亦乐乎。
九娘领着一众妖童媛女从水台前游行而过,自然引起他们的注意。夫人长夫人短地打过招呼,邀她们过来一同玩乐,被婉拒后纷纷叹息。衷瑢跟在队尾,沉默不语,继续垂头轻点心事。
洛忠正和嘉贞喝酒,视线从头扫过,瞥见队尾的小娘子闷闷不乐,突然来了兴趣,手肘拄了大哥一把,说道:“你看,最后那个小娘子,为何事愁眉苦脸?”
嘉贞呷着酒,笑道:“九娘最喜带云长天的那几个女人出来晃荡,让她们看看自己在家中地位如何,杀杀娘子们的威风。你说你若是一心攀龙附凤的女儿家,地位这么一对比,还能笑得出来吗?”
洛忠指尖缘着酒杯边口摩挲,目送着衷瑢远去,想到这家中同是有一个如此绝艳的女子终年愁眉苦脸,心便一下沉到了底,连杯中佳酿也淡口无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