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姨到底是个热烈的女人,年轻时候是,现在步入中年了也是。
曾被她视为灵魂的爱恨情仇掩在硝烟里,已成了历史一般无人知晓,无人提及,那两个养女即成她一生心血所在。
陈婆不能理解她善心的动机,但纵然长舌,依旧是跟着她潜心抚养。
现在衷瑢毁在了云家手里,净姨怎么想都势必要报这个仇,但对方是什么人,她现在又是什么人?光从这一点,她就已经无力再思索下去。
陈婆看出她的心思,抹干泪仔细道:“要不我们找大公主帮忙向云家讨个说法?”
一旁看戏的梁又梦眼珠子稍微转了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当场拉起她,三人一同往城里去找何音。
只是家主不在,慕亦在午睡,管家不想打扰德爷就搪塞着三人让她们自己往宫中去找大公主。
但净姨就怕公主高高在上,前两次相见时她已是一副对自己嗤之以鼻的态度,现在没了何音慕亦引荐,岂不是连通报都传不进去?
管家也没法子,他说等到德爷起了,坊门也就关了,要是真有急事,就趁现在赶紧去宫里碰碰运气。“忻橖师傅你对我家老爷恩重如山,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们德爷有规矩,午睡时候就是大公主来了也不能吵醒她。。”
三人又走出到街上时,净姨心情已经跌到谷底,陈婆在一旁念叨慕亦无情冷漠,念叨何音忘恩负义等等,尽数难听话讲。
梁又梦跟在后头,为的不是没人引荐失落,而是没见到朝思暮想的冠玉郎君。
翩翩惊鸿音,弦弓有时尽。
他像优雅的仙鹤,引颈高歌着从云中降落,从此她心笼紧闭,只待某天,他能顾盼到暗淡的自己,欣然靠近。
她背着手踢走路上的小石头,蹭两脚黄土,踩碾过野花,闷闷不乐。昂首望着北边的高墙绿柳,难免心中升起一股对皇家的仇恨。
那一次,随净姨去拜谒大公主,那傲慢的女人越过她径直走到自己面前,无端嘲讽起来:“我当看花了眼,以为梁家那娘子又活过来,莫不是当年逃了个遗孤出去吧?”
净姨很大方承认梁又梦就是冼乐亲信梁氏一族的幸存者。
虽然大公主出于何音的关系不提旧时恩怨,但在梁又梦的心里还是划出了不少深浅的伤痕。
家族没落的耻辱对她来讲只是传说里的漫天烟火,抓不到手里也不会觉得真切。但何音因此与她划下的那股鸿沟,却是她无法承受的。
因这悲剧的身世,世间便没有她的莲花,渡不过那条康河。她驻足于此,也只能看着一生的感情渐渐溺亡在政局阴影里。
净姨在前头忽听得梁又梦一声:“净姨等会,我带你们去见大公主。”
虽然半信半疑,但她们还是跟着又梦来到宫门口。侍卫截住三人,呵斥回头还能留条性命,又梦信口道:“德爷遣我们来拜谒大公主,她现在人还在家里,立马就过来。”
“那就给我等着。”侍卫丝毫不留情面。
也不知道这小娘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示意净姨和陈婆耐心等。
半柱香过后,都没有德爷的身影,梁又梦装着急了起来,开始跟两人念叨:“完了完了,德爷还没来,刚刚来的时候我看她心慌的样子出了门,想着和她一道儿去,她不让,说让我在这里等着她,如果半柱香后她还没出现在宫门口,就说明她出事了,一定要我亲自把这信原封不动地交给大公主!”
说着又转向侍卫。那侍卫肯定听到了,看她一脸慌张,又是手里攥着宫里常用的信笺,不像是有假,再说德爷极受大公主恩宠,要是真出什么事,自己也不好交代,于是赶紧让人先进去禀报了。
其实那封信,是梁又梦用着何音以前送的纸写的情书而已。遗憾今天没能送到他手里,却在这边派上了用场。
不久里面来了人说是可以进了,但三人一起却只放行了一位,侍卫怎么都不肯让多余的人一起去。
梁又梦知道净姨急,有意安慰道:“净姨放心,我一定会向大公主说清楚,让她快快去救德爷的。”
大公主还真当慕亦出了什么事,但见到梁又梦低着头不慌不忙地进来,心里顿时明白,开始觉得这小娘子有趣起来。
又梦还没站稳,大公主把手里的书轻轻砸到桌上,假意苛刻道:“好你个梁又梦,竟敢欺骗本公主。”
但见这小娘子行礼下跪,笑着回道:“大公主明智,奴还未立正便被看破,实在诚惶诚恐。”
“看你这样子,不像有什么好怕的。”大公主挥手让她起来,并让殿中人都退了出去。又言道:“大胆说吧,有什么事需要你冒砍头的罪来的?”
又梦便把衷瑢的事情大致讲了讲,还特别提到了云家不仁这个话题。
这可引得大公主对她兴趣更浓了,试探道:“要说你一个梁氏遗孤,最恨的不也应该是皇帝和我吗?怎么说到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去了?”
“奴出生不能自己做主,身世无力负担,但也知养育之恩为重,现在眼见净姨肝肠寸断,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事并以此叨念姊妹亡灵,此生都该叹悔。”梁又梦说得句句诛心般深刻,又是年纪小,大公主怎会对她过多防备,想着不妨利用她来打击云家,便让她接着讲自己的想法。
又梦这几年借住何家,平时喜爱攀爬屋旁古树往一墙之隔的云家瞭望,有一年无意间见到有男人与墙那头独居的女人暧昧纠缠,细听之下才知男人名唤云长天,女人名唤嘉言,两人似在争吵分手。
后又见到另一位云家郎君时常来探访,名唤洛忠,她向坊间打听过云家情况,得知原来云长天与云洛忠分别是现在云家掌权与掌财的重头人物。
既然都跟同一个女人有纠缠,倒不如自己先接近利用了那小娘子,日后逐渐财权尽收。
大公主听她娓娓道来,心里不禁复现当年梁又梦她娘的模样。
梁氏原是大公主座下的女官,在她授意后假意投靠冼乐政党,多年算计布局后,一朝推冼乐入火坑。
这事只有自己与梁氏知晓,所以冼乐政变那天,大公主怕让皇帝知晓此事日后被抓成把柄,见时机已到,先行剿灭了梁氏一族,梁氏含恨而死。
哪知现在这小娘子福大命大,出落得怪伶俐不说,心眼也跟她娘一样多,于大公主来讲虽然不是件好事,但只要她不知道当年真相,一心想着向云家寻仇,往后估计有的是好戏看了。
梁又梦陈述完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一直等着大公主开口,心里忐忑着自己的心思会不会被她看穿了,还好大公主最后赏了她一点财物,默许她先行动起来,往后有什么难办的事只管来找自己。
大公主贴身的侍女陪同又梦回到宫门口时,还特别嘱咐了看门的队长,以后见到这位娘子来拜谒大公主直接放行。
净姨心里七上八下地怪难受,看到她出来了手里还有赏赐,人总算放松了点。
梁又梦把自己要想办法进云家的事一说,净姨顿时又有点不开心了,一个已经没了,怎么还能让她去冒险。
陈婆又在旁开始哀悼衷瑢的死,看来报仇无望了,大公主不肯帮忙。
赶回城外别院的时候,何音刚好来看她们,梁又梦向净姨叮嘱千万别向他提起今天的事,问及原因,只见她笑说:“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特别爱算计的人。”
过后几天,净姨为了梁又梦的事心里头上火,但在这小娘子一再劝说下,净姨终于肯答应,不过补充条件道:“你见好就收,到时候不要弄得自己都脱不开身。衷瑢已经走了,你再出事我这是死都没脸死了。”。
梁又梦为解她心愁,有意引开话题,聊起纯真的幼年时候:“净姨你还记不记得我和衷瑢小时候总是吵架打架,不是她太得你宠爱了就是我一直缠着你不放惹她不开心了?”
净姨想起来心里虽苦涩万分,但沉浸回忆时仿佛又回到往昔的平和日子,那时候夕阳多么美,尽管生活不易,她和陈婆两人将两个姑娘拉拉扯扯一起长大,在现在看来竟是成熟的果实一般芬芳。
只是这果实误被自己抛到火坑里,白白送了她的性命。
院中的夕照染在此时的屋内,梁又梦低头看到脚边的影子,恍惚间有种身在仙境的错觉。
净姨哀怨浓重始终散不去,看着屋外迎着光只管发呆。
梁又梦没得话说,就开始踢踢腿,看着地上的影子随她节奏,同步跟着,不管自己速度多快多惊人,仍然摆脱不了它。
她想不好自己的影子会不会某一刻脱了节奏,自己舞动起来,那时候可有多刺激啊。想着这种傻念头,梁又梦不觉咯咯地笑出声。
净姨回头望向她,这孩子的心无芥蒂已是她最后一根稻草,就算现在自己不堪悲情的重负,郁郁不得欢,有这个宝贝姑娘还能痴痴笑笑,她已经不求老天爷再如何恩赐,只求今生她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