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梓华已经离开皇城十余日,酉时,黄府。
闫依帆皱着眉头跪坐在蒲团上,黄公辅挪动着臃肿的身子跨进门来,闫依帆急忙起身,走过去扶住黄公辅。
“大人,可能出事了!”闫依帆一脸担忧。
黄公辅坐到一旁,倒了一盏茶轻抿了一口,说:“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到我交代给他们的地方解决了回到府上大概也就十日时间能回来了,可是今日已是第十一日了,他们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估计是出事了。大人,如若梓华回来,我们可就……”闫依帆一脸焦急,“大人,这谋害公主,假传诏令的罪名可都是死罪,甚至如果有人借机……我们就完了!”
“慌什么,”黄公辅呵斥到,“这件事已经做了,难道还有何补救之法吗?况且人还没回来呢,怕什么?你马上让城门守卫仔细检查入城之人,一旦发现梓华或是她身边的两个侍女,即刻扣押,回禀我们。”
闫依帆一听,顿时大喜:“还是大人有办法,我这心中慌乱。嘿嘿,我这就安排。”
闫依帆跑出了黄府,黄公辅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似这般心性怎能成就大事?
外边却已是沸沸扬扬,一条消息令天下百姓震动——国府要处决太尉杨叔子。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赵国十三州郡县,老百姓们被深深震撼了。
这一年是赵景泰宣宗四年,也是新君登基元年,这一年是甲子年。按当时阴阳学家称,甲子年是一个轮回更始之年,命运的轮盘从旧的上面向新的过度,因而天下多有不安。天下人以为已经应在了宣宗驾崩这件事上。不曾想新帝才刚刚继位,却要杀太尉杨叔子,甚而有人说老氏贵族复出,新法将被推倒。
一想到这些,老百姓们心里总是不自禁就会想起四年多前困苦的时候,路有白骨,乌鸦啄食,家破人亡,凄惨无比。后来百姓们快要彻底绝望的时候,是太尉杨叔子以雷霆之势迅速推行新法,这才让老赵国人有了一口气。如今骤然听说此消息,大家怎能不心慌?谁都不想再回到那段时候了。
近些日子来,各县府衙官吏积极宽慰开始有些躁动的百姓们,说之所以要处决杨叔子,全是因为杨叔子派人行刺皇上,刺杀大臣,此皆为大逆不道之罪,因而才会判刑处决。
说归说,听归听,有人相信,有人却不相信,毕竟太尉杨叔子威信之大,恐怕连先帝宣宗都赶不上,国人猜测,之所以要处决杨叔子,恐怕是因为他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皇权安危。
如今听到这个消息,人们纷纷从温和的家里出来了,他们向皇城赶来,远处的骑马驾车,近处的大步流星。人们的心里只觉得恐慌无比,说不清到底是要来送太尉杨叔子最后一程,还是要来给他请命,还是想知道一个他们最为关心的消息——新法到底会不会被废?
曲水河岸一片寂静肃杀,清风吹过芦苇,发出一阵像婴儿的哭声,旁人顿觉凄凉。曲水在这里波澜壮阔,水流湍急,翻涌着向前方流去,过不到二十里就会进入源河。
自古以来,曲水河岸边就是刑场,一应刑法皆在此施行,因而河岸边的泥土一直都是红色的,但却不知这是血的红色还是本来如此。再往上游走不到五里处,一片芦苇将整个曲水掩盖了起来,这里每年盛夏时节既是牧童牛羊撒欢的地方,也是少男少女们幽会的胜地。每逢临近冬日,这里又是皇城百姓割草的地方,一捆捆干好的芦苇杆带回去,当真是过冬烧火的好物什。
一片曲水胜地,当真是孕育了多少老赵国人美好的生活啊,也留下了不知多少快活的回忆。颇有些《诗经》《秦风·蒹葭》中写到的那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苍苍,白露未晞……蒹葭苍苍,白露未已……”只是其中悲壮,却无人能真正知晓。
只是这里每近隆冬,便彻底清冷孤寂下来,幽会的少男少女回去了,欲要割草的百姓们也已经早早地置备好了过冬要用的芦苇杆,野鸭子也都躲进了芦苇更深处不再出来觅食。立冬开始这里就彻底没有人了,曲水河岸已经习惯了冬日的孤寂清冷。
这一年的冬日,曲水河岸却被彻底惊醒了,这里要处决一个令天下人为之扼腕叹息的人——太尉杨叔子!
黄公辅早在几日前就已经派人在这里搭建刑台。这是一个怪异的刑场,他很大。刑场周围站满了持戟甲士,粗略数来不少于千人。将整个刑场围城了一个方圆半里的圈子。圈子北面是一个高约丈余的土台,台上摆开了一字二十张案几,后面跪坐着神情肃穆的世族元老。中间摆着两张长案,端坐着黄公辅和闫依帆。定安侯王威一身银白甲胄,手握剑柄,威风凛凛地站在黄公辅右侧。
桓胜站在高高的皇城城墙上,踮着脚尖眺望着。
刑场中央,行刑台矗立在那里,一个高约六尺、长约丈余的木台子。台上站着一个虎背熊腰、满脸虬髯胡须,头上包着红布,半裸着上身的精壮大汉,大汉手里握着鬼头大刀。鬼头大刀寒光冷冽,令人看得心惊肉跳。
依着那些庶民百姓的心性,寻常看到此等热闹早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了,甚而其中还有人早已经呐喊起来了。老氏贵族们等的就是这个场面——杨叔子人头落地,万民欢呼!
巳时已到,曲水刑场还是一片寂静,人们只是木然地挪动着,没有议论声,没有畅谈声,有的只是刑场周围猎猎翻飞的黑色大旗和呼啸的风声,再没有丝毫声响,让原本就平静空旷的曲水河岸显得更加空洞孤寂。这让老氏贵族们多少有些失望,可是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就不会有杨叔子了,他们有些失望的心情顿时又变得欢愉起来。
更鼓声传来,巳时快要过去,午时将近。
“大人,午时快到了。”闫依帆凑上去对黄公辅说。
“好,押囚犯!”
不远处杨叔子戴着镣铐,在两个甲士的押解下缓缓走过来了。杨叔子望着沉默不语的一众百姓,笑了笑,抬步走了过来,人群被两边的侍卫赶着向两旁分开。
杨叔子虽身戴镣铐,却仍旧自信威严,身上穿着白布长衣。突然,四野人海欢呼了起来:“新法万岁!”“大人千岁!”声音巨大,犹如滚滚惊雷,直传到了皇城,亦在这曲水河岸上猛烈盘旋着,经久不息。
跪坐在土台子上的一众世家贵族们平生第二次感到了恐惧,第一次是在杨叔子刑斩孟英和严欢之时,这些人个个也算得上是很有见识的人了,可是这样的情形确实是生平第一次见,哪怕是皇上登基受万民朝贺都不曾有这般浩大。
闫依帆大口喘息着,形象极为狼狈,黄公辅看了一眼,说:“你也算久经沧桑之人了,何故如此恐慌?”
闫依帆略微顺了口气,大声吼叫:“将人犯押上来!”
杨叔子从容地登上刑台,在持刀大汉面前坐了下来。
“宣皇上诏书!”黄公辅大声喊着,生怕闫依帆听不清楚。闫依帆站了起来,捧出一卷竹简:“尔杨叔子,欺君罔上,刑杀重臣。苛责百姓,民怨鼎沸。凡此种种,罪大恶极,为安民心,为昭国法,议将杨叔子斩首示众!”
黄公辅站了起来:“杨叔子,此皆乃你咎由自取,幸而天网恢恢,你还有何话说?”
杨叔子环视了一圈,笑到:“今日来的很是整齐呐。黄大人,我虽死,然天下之人不会忘了我,我会名垂千古,得史家称颂,得民众拜扬。你等则不同,你等只会遗臭万年,为世人所不耻。你觉得我说的可对么?”
黄公辅狠狠瞪着杨叔子:“纵是你青史留名,然今日就要死了。”
“死则死矣,哪个会不死呢?如你等这般苟延残喘,死不死又有何区别?”随后杨叔子轻轻哼起了一首《诗经·秦风》中的诗歌: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
骐骝是中,騧骊是骖。
龙盾之合,鋈以觼軜。
言念君子,温其在邑。
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俴驷孔群,厹矛鋈錞。
蒙伐有苑,虎韔镂膺。
交韔二弓,竹闭绲滕。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声音悲凉,直唱得在场之人皆垂泪不已。这大概也是杨叔子最后放心不下的事了,他借这首诗想念自己的夫人。
“罢了罢了,”杨叔子抬起衣袖擦了一把眼泪,“行刑吧。”
起身跪到刽子手面前,安然闭上了眼睛。
闫依帆声嘶力竭:“行刑!”
鬼头大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光影。
骤然间,风雪齐至,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大雪迅速将整个刑台盖上了。
突然,两道极快的身影跳上刑台,一人抓着头颅,一身抱起身子,像老鹰一般跳下刑台,倏忽不见了。
风雪终于稍缓了一些,人们睁开眼睛,早已经没了杨叔子的尸首。这让黄公辅和闫依帆等一众元老贵族心中大惊,却又无可奈何。
谁都不曾注意到,刑台下边的人群里,一个身着麻布长衣的青年眼睛里闪着泪花,狠狠地盯着土台上坐着的人,似乎想将他们的面貌全都深深种进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