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落瑾抱了天元帝之后,心里就有些后悔。
天元帝再是慈父,在身份上说,他也是大棠皇帝,还是在先帝数个儿子里脱颖而出,夺得皇位的那一个,心机手段,又会缺了哪一个?他既要装傻,就该一直装下去。
先前馨妃之事,他蓦地大哭,还可被理解为是小儿受惊。可是现下他伸出手臂却搂住天元帝……这却不是受惊什么的可以解释的了。
可是棠落瑾没有后悔一会,天元帝的大笑声就把外间伺候的太监宫女引了过来。
徐有为自小就跟着天元帝,此刻见天元帝心情舒畅,难得笑道:“皇上可是难得一大早的,就这般高兴。莫非是小殿下开了金口?”
要知道自棠落瑾搬到天元帝身边,天元帝除了处理政事,见朝臣,就是哄着棠落瑾开口说话、或笑或哭了。徐有为因此才有这么一问。
天元帝微微摇头,却是没说话,只慢慢把靠着他的棠落瑾慢慢松开。两只手臂却还张得大大的。
穿着大红肚兜的棠落瑾面无表情、摇摇晃晃地独个儿站在床上。
徐有为和周遭伺候的人,立时明白天元帝为何高兴了。
众人当即跪地:“恭喜小殿下,贺喜小殿下!”
周岁生辰这一日,七殿下棠落瑾终于学会独自站立了。
天元帝却也不解释他后来那样高兴是为着甚么,只把棠落瑾抱在怀里又哄了一会,见棠落瑾依旧面瘫着小脸,却也不失望,待时辰到了,吩咐徐有为留下,伺候棠落瑾吃了奶,玩耍一会,再继续睡一个回笼觉,这才上朝去了。
棠落瑾只恨自己还在装傻子,不能叫上两声,抱住天元帝不撒手。
可惜这个念头也只在棠落瑾心里转了一下而已,等他吃了奶,睡了回笼觉,再次醒来时,天元帝又抱了他一会子,不等棠落瑾纠结完是否要对天元帝好一些的时候,天元帝就开口让人把他送到清宁宫里去了。
“小七今晚抓周,明日就要离开。孝道在上,总要回去看看你母后才好。”
于是棠落瑾又被送回了清宁宫。
是宁君迟亲自来接的他。
棠落瑾一见宁君迟,就知道至少在离开清宁宫之前,他是不能离开宁君迟半步的——宁君迟才九岁,棠落瑾才不相信皇后会在宁君迟面前对他动手。
皇后看到宁君迟抱着他进门时,神色果然僵了一瞬。
“跟着小七的宫人呢?小七都一岁了,身子重的很,怎的让信国公将他一路抱来了?”皇后怒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
跟随棠落瑾的宫女太监立刻满当当的跪了一地,口称“知错”,却压根不知道错在何处。
毕竟,宫中皇子皇女和从三品以上宫嫔等,出入皆有肩舆。棠落瑾是被乳娘抱在肩舆上来的,宁君迟也只是在肩舆落地后,才主动抱起的棠落瑾,根本没有抱太久。
棠落瑾这个“傻子”自是不会也不能开口解释的。
宁君迟不急不缓道:“二姐误会了。小殿下是乘肩舆来的。君迟是在到了二姐宫门口,肩舆停下后,才抱着小殿下进来的。”说罢,他稍稍一顿,又道,“小殿下并不重,君迟很喜欢抱着小殿下。”
皇后本欲借故斥责棠落瑾身边的宫人,然后将宁君迟哄到上书房,再对棠落瑾做些甚么,不意宁君迟竟肯开口为棠落瑾身边的宫人说话,令她登时找不到借口迁怒棠落瑾身边的宫人。
“这倒也罢了。”皇后叹了一声,伸出手道,“把小七给本宫抱一抱。可怜我儿,明日就要离宫去了。”
宁君迟自是没有阻止皇后抱自己儿子的道理的,尤其皇后还是他的二姐。因此皇后一伸手,开口说罢,宁君迟就要把身前的棠落瑾往皇后手里送。
可是棠落瑾哪里肯入狼口?当下就一只手抓住了宁君迟的衣领,半点不肯松开,呆呆的看着不远处的红珊瑚,同时还要努力催眠自己是一块石头,不会说话不会动。
宁君迟不意棠落瑾竟肯亲近他,唇角微微一扬,就侧身避开了皇后宁氏要强行抱人的动作。
“君迟险些忘了,小殿下不喜生人,一旦被生人抱了,必要送上一缕清泉。二姐虽说小殿下生母,可是却和小殿下有些日子没亲近了。二姐乍然抱他,必会污了衣裳。不若君迟抱着小殿下,二姐就这样与他说话好了。”
宁氏虽有想把棠落瑾弄成“多愁多病身”的想法,但是见棠落瑾始终粘着宁君迟,宁君迟又对棠落瑾时时事事照顾,不肯假手于人,还带着棠落瑾与宁君榆、宁珍儿一道玩耍,心下一叹,倒也罢了。
眼看金乌西下,抚桂小声道:“娘娘,咱们真的不动手了?再晚一些,各宫的妃嫔就要来了。到时候,咱们就是想动手,也动不成了。”
皇后微微凝眉,思忖片刻,方才道:“倒也罢了。他左右已经发烧烧傻了,倒也不必再劳费本宫多此一举。且今天这个时候……罢了,把东西给于姑姑,令她跟着小七一路往福建去的时候,见机行事。”
抚桂立刻应了。
棠落瑾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到得晚上,要抓周时,太皇太后、太后和天元帝俱都到了。
这三人来了,其余人哪怕是心中早早认定了棠落瑾是傻子,不值得他们跑这一趟,可是为着这三人来了,众人也只得匆忙赶了过来,把原先的礼,再厚上一倍送了过来。
天元帝其实是令人教过棠落瑾“抓周”的,而且教的还是他当年抓到过的物事。
可是棠落瑾现下是想要躲难的,哪里会抓天元帝抓过的东西?当下被送到抓周的长桌上后,棠落瑾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地往屁股底下抓去——
他坐的时候没注意,屁股底下好像是硌到了甚么东西。
可是就算被硌到了,棠落瑾也决意不站起来,只翘着一半屁股,慢吞吞地把硌了他的东西拿了起来。
是一卷发黄的旧画卷。
棠落瑾有些生气。
他还以为硌了他的是甚么好东西来着,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卷卷起来的旧画卷似的东西,当下呆呆的站起身来,把旧画卷往桌子上一扔,就踩了上去。
狠狠地踩了好几下。
左右他明日就要离开这里,稍微发.泄一下,应当无妨。
宫殿里一片寂静。
等棠落瑾踩完画卷,面无表情地又坐到桌子上时,天元帝竟一脸激动地上前,把棠落瑾踩过的画卷打了开来。
棠落瑾绷着小脸看了过去。
是舆图。
中间空了一大片,四周却画着细细密密的东西的舆图。
棠落瑾心里开始打鼓,舆图就是地图,踩了这时候的地图,应该……没甚么不好的说法吧?
他心里这个念头只稍稍一转,棠落瑾又想到,就是不好也没甚么,左右他都混成了非要装傻才能活下去的地步,再不好一些,想来也是没甚么的。
“先坐后踩,这、这和当年武皇帝抓周时的情形,竟是一模一样!”
天元帝不曾开口,反倒是来观礼的宁阳大长公主,见之大喜,忙忙看向太皇太后:“母后,若儿臣没有记错,史书记载,大棠开国武皇帝,周岁抓周时,就是这样,对当日舆图,先坐后踩,尔后才有我悠悠大棠盛世!小七今日,竟和武皇帝一样,先坐后踩,将这舆图踩在脚下,想来定是应了武皇帝当日之遗言!”
众人同时想到,武皇帝当年虽以落魄之身,平定大棠之前的士族割据,统一大棠。然而北有突厥虎视眈眈,东有高丽、新罗、东瀛暗自窥探,西有吐蕃摩拳擦掌,武皇帝虽英武,却也不得不顾忌刚刚经历连年征战的大棠百姓,因此和周边国家和谈,甚至对最为强势的突厥一族俯首称臣,如此屈辱之事,武皇帝何尝不因此怨怒?临死之前,尚且留有遗言:“若来世仍为皇族,定将突厥、吐蕃、高丽、东瀛等的舆图,俱都踩在脚下!定要一血今日之耻,踏平蛮夷所住之地!”
宁阳大长公主的话甫一说完,众人再看天元帝手中舆图,可不正是大棠之处一片空白,而周遭诸国舆图,尽在纸上?
棠落瑾先坐后踩的舆图,正是武皇帝当日所言之舆图。
众人登时忘了棠落瑾的“痴傻”,当即跪地,贺道:“恭喜皇上,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恭喜皇后,恭喜七殿下!武皇转世,定能为我大棠驱退蛮夷!”
太皇太后、太后和天元帝喜形于色,练练说了几个“好”字。
皇后神色微微一怔,须臾亦是一脸喜色。
至于始作俑者棠落瑾:“……”难道他穿来不是享福的么?为什么要他去打仗?打赢了仗,再被皇帝老子和兄弟们忌惮么?他才不乐意去好不好!
棠落瑾的郁闷,天元帝自是半点不知,他一把将棠落瑾抱了起来,大笑道:“此子甚肖武皇,当为太子!”
已经跪下的众人虽说依旧在心里怀疑棠落瑾的“痴傻”,但事已至此,他们又亲眼见证了棠落瑾小小年纪,就“先坐后踩”,将武帝的遗言一一验证,众人心中忐忑之余,因畏惧神佛先人,皆跪地,齐声喊“天子圣明”。
就连最苛刻的御史,竟也说不出反驳之语。
——武帝遗言已然流传许久,几乎每个生了皇子皇女的妃嫔,都会在抓周前教皇子皇女对着舆图先坐后踩,可是,莫说先坐后踩了,从未有一个皇子皇女在抓周宴上,真正看那不起眼的舆图一眼。
偏偏如今的形容痴傻的七皇子,虽面无表情,但,先是额间一点观音痣,天生佛缘深厚,后又不哭不闹不笑不语,天生与旁人不同,再有如今,竟能一下子就挑中舆图,坐了下来,尔后再将舆图踩在脚下,众人又岂能不称奇?
相传附宝孕二十四个月,方生黄帝;炎帝的母亲任姒,见龙而孕,无一不稀奇。
方才见七殿下虽形容呆愣,但在不慎坐到舆图时,尚且知晓将其拿起丢开,末了还将之踩在脚下泄愤,虽说不曾开口说话,面上毫不表情,但如此想来,这位七殿下……倒不像那真正痴傻之人那般。
自来不凡之人,必有一番特殊之处。七殿下不言不语,或许正是其奇特之处?
众人心中如何做想,暂且不提,皇后闻得棠落瑾已然“痴傻”,竟还能被天元帝说出“当为太子”四个字,立时心中大震。
“此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