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落瑾十岁之前,有四个伴读;十岁之后,天元帝又为他选了四个伴读。
只是后面这四个,棠落瑾始终亲近不起来,他能亲近的,也就只有先前的四个伴读——身为舅舅的宁君榆、千遥书院山长次孙的叶临影、监察御史严宝根的儿子严青松和太后母族朱家的朱克善。
这四人里,宁君榆暂且不提,叶临影是棠落瑾三岁时从福建带到长安的,叶临影跟随棠落瑾时日最久,二人之间也最是默契,因叶临影的跟随,福建、广州一带在千遥书院的学子,俱都只知太子,不知二皇子;朱克善是几人中最年长也是最圆滑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当初选了朱克善做棠落瑾的伴读,原本是有私心,想要多照拂母族,可是朱克善圆滑狡诈,身份特殊,恰恰是棠落瑾所需要的人;至于严青松,其性子随了其父严宝根,耿直清廉,黑白分明。天元帝最看重严宝根的黑白分明,看重他能不畏强权和富贵,敢在朝上参任意一人。这样的人才,天元帝自然要照拂,因此严宝根唯一的儿子严青松,才成了太子伴读之一。
棠落瑾的四个伴读,虽然都是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跟随了他,但四人背后,各有势力。于棠落瑾来说,并没有甚么不好。
四人之中,朱克善最为圆滑,原本以他的脾气,不该对着宁君榆说那番话,可是正是因为他那番圆滑,才在替太子送轮椅的时候,发现了宁君榆眼中的几分愧疚,从而说了那番话,让宁君榆心中愧疚加深。
他虽然不知宁君榆此去,到底有何对不起太子的地方,但他既是太子的人,朱家很快又要有一个女子嫁到东宫。朱家便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能帮到太子的事情,朱克善自然是无一不愿去做。
朱克善今日行为怪异,宁君榆心中有愧,不曾发现,一旁的宁君迟却发现了。
他皱眉道:“朱家公子和你一样都是小七的伴读,你们素日相处的久,他怎会连送你都送你?还有小七剩下的几个伴读,他们竟也一个都没来送你。”
宁君榆自打从越侯夫人那里知晓了棠落瑾的身份,心中惶恐之余,跑去质问了棠落瑾,为二姐和真正的小外甥求得了保命的承诺。可是,他以为他会安心的时候,心中却又升起对棠落瑾的愧疚。
换子一事是二姐所为,二姐和大姐,她们对原本无辜的棠落瑾,何尝又有过甚么好心思?
然而亲缘是割不断的。宁君榆明明知道,棠落瑾过去和如今所做的,都不过是保命而已,可是,他仍旧想要棠落瑾放过自己的二姐和小外甥。
二姐虽有错,如今连失数个女儿,身子因数度生产而大损,且还被天元帝变相幽禁清宁宫,褫夺皇后权利……如今这些惩罚,对她来说,难道还不够么?
还有十二皇子,无论二姐做过什么,十二皇子只是襁褓婴儿,本就无过。宁君榆从前不知真相便罢了,如今知道了真相,哪里能由着棠落瑾为了保住太子的位置,对着一个无辜的襁褓婴儿动手呢?
宁君榆在今日之前,都以为自己在东宫的那一番话是理直气壮的。
可是,看着棠落瑾让人送来的轮椅,想到棠落瑾从前对他、对宁家人的好,宁君榆心中忽然恍惚起来——他真的做对了么?
如果不对,血缘在那里,他不帮着二姐和嫡亲的外甥,难道还要帮着棠落瑾来害他们么?
如果对了,为何心中会这般愧疚难当?
宁君榆一下子就沉默下来。
宁君迟眉心皱的更紧,盯了宁君榆许久,才道:“你此去边境,已然付出良多。既付出了,那么,就不要再后悔。”
宁君迟所说的是宁君榆在娶妻时同时纳妾,并让妻妾同时怀孕,末了又丢了妻子的事情,宁君榆却是想到了他冲到棠落瑾面前时所说的话。
他心中思忖片刻,点头道:“三哥所言甚是。我,明白了。”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他既应了棠落瑾,宁家会继续支持他,而棠落瑾也承诺了暂时不会对二姐和十二皇子动手,那么,他便不会主动背弃这个承诺。
“到了那里,莫要再这般冲动了。多年不见,父亲老了,二哥不良于行,或许见了你,会把宁家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你身上。”宁君迟目光悠远的看向远处,神情莫测,“你既是宁家的期望,就该承担起你的责任。宁家如今,父亲渐渐老迈,长兄去世,次兄不良于行,我又困于长安不得而出。只有你能继续上战场,那么,就把宁家的责任,都抗在肩上罢。”
宁君榆想到自己刚刚接到父亲的信,知晓只要他比三哥生的儿子多,就能上战场的时候,是那么的容光焕发,迫不及待的娶妻纳妾生子,彼时所思所想,只是他自己的前程梦想。而自幼就像父亲那般将他教养大的三哥是不是也想离开长安,宁君榆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知道。
“三哥,对不起。”宁君榆顿了顿,才道,“宁家的责任,我会牢牢抗住,宁死不做令宁家难堪的事情。”
兄弟二人没能闲话太久,周遭来为宁君榆送行的人就一一涌了上来。不少人还围在了宁君迟身边,对太子这次没有来送宁君榆的事情颇为好奇。
宁君迟对这件事自然也好奇。可是有些事情,他能问,有些事情,他问了,或许就会让二人之间心生芥蒂。因此哪怕心中再想知道,宁君迟亦不曾把这个疑问问出。
而棠落瑾自宁君榆离开,便将大部分精神,都放在了善堂、残疾将士的安置和千叟宴的事情上。
之前借书馆的事情,因他年纪太小,又不好在天元帝的眼皮子底下,把那些文人的好感都吸引过来,便只在江南隔着江南书院建了一家借书馆,在长安城建了一家。其余州府,并未做这件事情。
棠落瑾原本想着,等他年纪再大些,或许可以再来继续做这件事情。可是事与愿违,他还没有长大,天元帝就已经把这件事情交给了二皇子和八皇子。
借书馆一事,本就是能让文人归心的大好之事。大棠周遭都有蛮夷或小国觊觎,并不像从前的朝代那样重文轻武,可是观念难变,大棠在心底,对于文人,显然比对武将要更看重一些。那些文人的认可,棠落瑾如何会不在乎?
可是现下,他在乎也没有用了。接下来大棠十七个州府的借书馆,都会由已经有了嫡子的二皇子带着八皇子一一去建设。而那十七个州府的文人的佩服和感激,也会统统给这二人。
棠落瑾心中复杂,只是事情已然定下,且这件事还是天元帝亲自定下的。如此一来,他便不能轻举妄动。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么一件事,接下来棠落瑾要做的事情,却不会这么不坚持到底了。
“善堂的事情,七皇弟本就已经在福建实践了几年,如今该想到的地方,统统都想到了。现下只是加上一件看顾各地残疾将士的善举,并不算太麻烦。”
六皇子只比棠落瑾大了一岁,过世的母妃又是高丽人,原本是轮不到他来做这件事的,只是他自小和棠落瑾交好,棠落瑾才替他求了这件差事。六皇子感激棠落瑾,自是对这件事越发上心。
蒋寒冰认真道:“殿下放心,这件事,咱们都看着呢,不会出二皇子那等事情。”
六皇子亦严肃的点了点头。
棠落瑾想了想,开口道:“六皇兄和表弟做事,孤自是放心。只是这件事情,孤希望能长长久久下去,并非孤在这里,这件事能进行;将来孤不在了,这件事便不能继续进行,或是被有心人利用。孤的想法,是把这其中的制度,像我朝律法一样,一件事一件事的制定清楚,譬如善堂的钱从何处来,善堂接受的捐赠如何使用,善堂的男童女童,将来前程如何,善堂要资助他们到几岁,善堂是否要有监察员类似的组织等等,这些事情,虽看着都是小事,却相当繁琐,若没有个两三年的时间,这件事尚且不能捋顺,六皇兄和表弟……”
六皇子和蒋寒冰对视一眼,立刻明白棠落瑾的意思。棠落瑾是希望二人能把这件事情彻底接手到底——当然,虽是他们接手,可他们打得仍旧是太子的名义,这其中的好名声,他们必不能忘了太子才是。
二人稍稍思忖片刻,便都答应了下来。
“将这善堂做成独立的能自己养活自己的地方,这是咱们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六皇子笑道,“若是当真能做成这件事情,七皇弟之后,我和寒冰,倒也是大功一件,或许还能留名青史。”
无论是任何事,“第一”总是让人格外关注。
蒋寒冰亦兴奋道:“六殿下所言极是。左右我和六殿下如今都没甚大事,能为天下为太子做成这件善举,有留名青史的可能,我也愿意拼了!”
棠落瑾这才安心,微微颔首,尔后将他回忆着写出的前世一些基金会可以借鉴的地方的纸,拿了出来,让二人去悉心研究。
只有残疾将士的安置,棠落瑾则是分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具体的安置,交给善堂,另一部分也就是对残疾将士的“再培训”,则是交给了从家乡赶回来的左潜。
左潜从前也是束手边境的将军,因左臂被斩,才不得不提早隐退。后来又被人陷害,几个儿子不得出头。好在在棠落瑾前往江南处理江南科举舞弊一案时,左潜带着长子搭上了太子的船,这才让几个儿子都考了武举。其中长子左文睿,已经被太子送到了吐蕃。
左潜原本想着,自己几个儿子能出息,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却不想,他断了一臂,身子残缺,年纪又不小了,棠落瑾竟又重新启用了他,让他负责安置残疾将士的生计和监督残疾将士是否受到家人苛待一事。
左潜自己便断了一臂,自是知晓这其中的苦楚,听到太子将这件事情交给他,心中只觉自己跟对了人!太子能如此善待残疾将士,显见是把那些为大棠出生入死的将士都是放在心上的,是真正的爱惜将士的储君。
一时之间,棠落瑾的善堂并未引起太多关注,可是他对残疾将士的优容,却让不少武将对其越发信服。而边境将士,自是越发把太子记在心中,誓要忠君效国。
棠落瑾孝期犹在,在一段时间内,并不能离开长安城,因此接下来的大部分精力,他就放在了看着众人整理千叟所说的养生书籍、处世书籍还有根据那些积年老农所说的种田经验所写的书上。
前两者自不必多说,自从简单的养生口诀传出来,长安城里就有不少达官贵人关注这件事——世上人,谁不想健健康康多活几年?那养生书籍是根据太医和那些活了七十多年甚至百年的老叟的话写出来的,他们谁人不想要?
若不是这件事是太子亲自主持,并且时常照看的,不少达官贵人干脆直接冲过去,抓着那些人的脖子,让他们快些把书写出来了。
天元帝对这件事情亦很是看重。
不过,他最看重的并非其中的养生书籍,而是积年老农口述所写的种田之道。
须知这时候农民种田,都是靠着积年老农的直觉,并未有多少书籍传下来——就算有书传下来,田地里一辈子背朝黄土面朝天的老农,又有几个是识字的?
天元帝将棠落瑾叫来询问,棠落瑾就道:“各地土质、风霜雨露不同,天气炎热寒冷不同,这些书籍和口诀分类起来也格外费事,是以这才没有整理完。”顿了顿,又道,“儿臣原本想着,书籍和口诀出来后,除了在各地传扬开来,不如再朝廷单辟出一个部门,分别在各地按照书籍和口诀所写,再邀请各地的积年老农,请他们一起看着各地种地。如此所得之法,应比如今单纯的将口诀和书籍写出来更要可靠。”
没办法,这时候并没有袁隆平,各地粮食产量最高的时候也没有多高。古人重农抑商,何尝又不是担忧种地的人少了,得的粮食会更少,怕是连够吃都不够吃了?
棠落瑾心知征战一事不可疏忽,既要征战,百姓身体素质要提上去,征战的后备粮食不可少。让农民多种田地出来,也成了必然的事情。
天元帝和棠落瑾心中所想一样,闻言便道:“此法甚好。虽然所耗人力不少,但事情若成,朝廷的粮库会增加不少粮食,咱们边境的将士,亦无需挨饿了。”
父子二人又将此事商讨许久,最后天元帝让棠落瑾明日上朝,将这件事在朝堂上告知文武百官。
——此法接下来,虽是由朝廷实施,但此法出自太子,这件事情,天元帝却是要众人皆知。
棠落瑾自然答应,尔后就把现下整理出的粗糙的养生书呈了上去。
“父皇先瞧瞧,虽是还不够细致,但也聊胜于无。”棠落瑾已经将这本书看完了,点评完了,又道,“虽然有些食粗粮的法子,但父皇若不喜,可以先从饭后百步走,每日果蔬不断那里开始做。一步一步,慢慢来,想来父皇比那位如今寻到的年龄最高的一百二十七岁的老人,活得还要高寿。”
万岁万岁万万岁甚么的,一听便是假的。
棠落瑾自是说不出那些虚假的话,但希望父皇长命百岁,倒也是他发自内心的话就是了。
天元帝闻言,慈爱一笑,并未说甚么。
等到棠落瑾离开,天元帝拿着那本书籍在手里摩挲,却并不细看。
徐有为在一旁瞧了,忍不住道:“陛下,这可是太子特特为您和太后备下的。您旁的不听便罢了,这太子的心意,您可不能不听。”
千叟的事情,是太皇太后病重之后,太子才开始准备的。那时候太皇太后已经被太医下了最后通牒,太子尽知。因此这千叟所写的养生书,显见就是为天元帝和太后备下的,其中太子的孝心,可见一斑。
天元帝如何猜不出棠落瑾的心意?闻言只笑:“朕的太子,自是最好的。”
徐有为眼角抽了一下,才道:“太子当然好,可是陛下您也要保重身子才好啊。就算您不按着这养生书上写的来做,好歹的,太医开得药,您得每日喝啊。您现下.身子看着虽好,但是……”
天元帝看了他一眼。
徐有为当即跪下,额头上尽是冷汗:“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天元帝缓缓道:“起来罢。你并无错,是朕,太过罔顾自己的身体。”他站起身,遥遥看向窗外,棠落瑾远去的小小的身影,喃喃道,“是朕逼得太紧了么?可是……”
若是不逼得紧一些,他怕是没有时间,等到小七成为一个真正的君王了。
天元帝心中如何做想,旁人自是猜不到的。
清宁宫如今安静的很,养德宫倒是时常来报,说十二皇子大哭不止,请天元帝前去。
天元帝开头还去了几次,每每他去了,十二皇子就会冲着他笑,高兴地不得了。等他要走了,就会大哭不止。
天元帝一开始还觉得是孩子亲近他。可是帝王素来多疑,等次数多了,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儿子,反而怀疑这是玥充媛和容妃邀宠的手段,当众斥责二人,将二人骂的抬不起头来,如此这才消停了一段时日。
只是不想,今日养德宫,竟还有人来请。
天元帝微微皱眉,道:“着太医过去。”又道,“再传朕口谕,若再有下次,容妃和玥充媛,就不必再养着十二皇子了!这般不会照顾皇儿,以后,也用不着她们了!”
天元帝的口谕一出,十二皇子终于不再闹腾了。
无论如何,容妃和玥充媛,都是实心实意的爱护他的。
棠落瑾在东宫听说此事,也只是稍稍勾了勾唇角,就接着跟宁君迟练武。
从前棠落瑾以为,拳脚之事,他只要用来强身健体就好,可如今看来,他不但要靠拳脚功夫强身健体,还要靠着他上战场。如此一来,原先学的那些,就不太够用了。
“手还是那么冷。”宁君迟见棠落瑾出了汗,就叫停,等给人擦了汗,拉着手的时候,就发现少年的手上,仍旧一片冰冷,顿了顿,道,“如今才是十月,你的手就这样冰冷了。等到了寒冬腊月,如何受得?”
棠落瑾道:“去年如何受得,今年便如何受得。”
皇后高明,哪怕那一碗汤,一只蟹,不曾要了他的性命,也让他几乎一年到头,保守手脚冰凉之苦。
可是这些于如今志在皇位的棠落瑾来说,都只是小节而已。
宁君迟道:“那明年呢?小七当真想好了,明年,当真要去云贵?吐蕃如今已是吐蕃帝国,兵力强盛,比之突厥更要广阔。小七若要与其作战,怕是为时尚早。”
棠落瑾喝了口水,道:“明年的确是有些早。可是我与父皇计算过,如今百姓休养生息数年,若后年征兵,练兵一年,大后年或再过一年,或可和吐蕃一战。吐蕃数次侵犯云贵,夺我大棠百姓性命,若再不想法子,将他们打退,只怕边境之地,要退让的,就变成了大棠了。”
吐蕃如今,号称有七十万大军。虽然这数目有差,但也能看出,其兵力的确强盛。饶是大棠,也只能暂时和它虚与委蛇。
只是吐蕃心大,在将其两位公主分别送到了皇宫和东宫后,仍旧不改往日作风,时常侵扰两国边境,如此,大棠就容不得它了。
宁君迟这才不再劝,而是每日给棠落瑾“加训”,亲自教他打架作战。
——太皇太后的孝期在明年五月。棠落瑾明年五月后,就要离开长安,然后远赴吐蕃战场,既为打仗,也为军权。一去不知几年。
而他却只能站在长安,遥遥望着吐蕃,惦念着或许不该惦念之人。